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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拍不了。”小金鱼把iPad扔到姥姥的床上。
“为什么?”
“不会用。”
“不会用?哈哈~别闹了,快点快点!”
这话要在从前,她根本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现在听来,如同一个千金大小姐在催促她的奴婢一样刺耳。
她从没有觉得钟灵的催促如此令人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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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小金鱼呆立在原地出神,钟灵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询问道:“小鱼儿,你怎么了?”
这又让她想起了那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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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4岁生日的晚上吧,小金鱼口渴去厨房倒水,看到站在水槽边的妈妈猛然间把手从钟叔叔的手中抽出来,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转身弯下腰温柔地问她“小金鱼,找妈妈什么事?”
当时并没有觉察什么,而现在想起来,妈妈脸颊上那一抹红色…
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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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钟灵说着,手就抚上了小金鱼的额头。
她的脑海再次荡起回忆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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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发烧,钟叔叔连续几天都过来,不眠不休地守候在妈妈床前。
她每次走进妈妈的卧室,都能看到钟叔叔不是在往妈妈额头敷毛巾,就是用手摸她的额头试体温。
当时温馨感人的一幕在她的脑海中瞬间变得不堪起来。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钟叔叔甚至是握着妈妈的手,见她进去,妈妈才抽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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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时未曾留意的细节一一窜进脑海。
钟叔叔的软语温情,妈妈的羞涩推让,此刻串连在一起让她无力招架。
小金鱼推开钟灵的手,“我有些累了,想去睡觉。”说完转身就走。
“可刺猬怎么办?我们还没给它上药呢。”身后传来钟灵着急的喊声。
她根本不想回头,不想再看到钟灵。她恨不得钟灵和她爸爸马上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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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合身躺到床上没多久,就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过来了。
“小金鱼,你怎么了?”背后传来姥姥的问候。
“我忽然觉得困,想睡一会儿。“她没回头。
“小金鱼,是哪里觉得不舒服吗?”这是钟义的声音,她没有回答。
钟叔叔的大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她忍了几秒钟。
“嗯,没事。要不叔叔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正好,原本叔叔也是想这回带你和姥姥去叔叔家过年的…“
“我不去。”她冷冷地打断了钟义的话。
短暂的停顿过后,“哦…这样啊,那你先休息,明天叔叔再带灵灵过来。反正她放假了,在家也没事可做。”
“小鱼儿,那我和爸爸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呀。刺猬我带回去了,明天再带它过来。这是你上次托我买的唇彩和睫毛膏,我放你床头柜了啊。”
“路不好走就别过来了。”她还是不回头,只是冷冷地抛出这句貌似体贴的话语。
“小…”钟灵刚叫了一个字儿,就被钟义拦住了。
“那好吧,改天叔叔再带灵灵过来,你先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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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走廊里传来他们的对话。
钟义的声音很小,听不清楚,只听到钟灵略显高亢的声音。
“…我没有…不知道啊…没有…她就去客厅拿了趟东西,回来就这样了…就刚才啊…”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几秒种后才又响起。然后就是道别,关门的声音。
一切都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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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钟灵父女并没有来,只是iPad上不停地收到钟灵发来的微信,小金鱼看都没看。
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就像个傻瓜,还把这对父女当亲人一般地对待,甚至还把钟叔叔当作…
一种强烈的背叛感和愚弄感笼罩着她,让她无法呼吸、无从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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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父母的合照,突然觉得照片上的爸爸好无辜、好可怜。而他身边的妈妈…
她甚至都不想再称呼这个女人为妈妈。
谁知道在自己少不更事的岁月里,这个女人有没有跟钟义做过龌龊不堪的事情!
愤怒、羞辱、背叛、欺骗、仇恨…这些复杂的情绪挟持着她,不停地下坠、下坠…仿佛要带她跌到深不见底的枯井。
她将照片一个一个倒扣在台面上,还嫌刺眼,又打开抽屉,将它们一一扔进抽屉。
当抽屉被关上的那一刻,她趴在台面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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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哭了一会儿之后,耳边传来姥姥犹豫的声音。
小金鱼不予理睬,连头都没抬。一会儿,就听到姥姥的脚步声离开了。
她不想跟姥姥说话。
从姥姥欲言又止的话就听得出来,姥姥和钟义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一个不再来,一个变沉默。
此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姥姥,她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整理好自己的心态。
这样最好,在这种时候,尴尬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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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很快就到了,鉴于窗户纸一直没被捅破,原定去医院陪妈妈过年的计划就得照旧执行。
晚饭后,小金鱼穿戴整齐,跟姥姥在家等候钟义的车。
8:30钟义开车过来了,她们上车,一路无话,这种气氛很让人难受。
她知道钟义会不停地从后视镜偷看她的表情,所以她只是望向窗外,虽然窗外黑乎乎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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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多分钟后,她站在了妈妈的病房。
这是间高档的套间式病房,如果不是进了医院,根本不会感觉得出这是间病房。
柔和淡雅的垂地窗帘被拉开了一半,现出窗外不时绽放的焰火。
室内的一切如同打了霓虹灯一样,变换着不同的色彩和光亮。
几台庞大的仪器靠墙放着,沉睡的梅茵就躺在中间的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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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金鱼第一次踏入这间特护病房时,内心对于钟叔叔是感恩、崇拜的。
钟叔叔在她的幼年记忆中,如同一道光,在每一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照亮她的心灵。
当她经历人生中第一可怕的事情时,钟叔叔跪在满脸是血的妈妈床边,紧紧地把小金鱼搂在怀中。
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崩溃的钟叔叔,眼泪不停地流淌,难过得就像个孩子,跟她一样害怕妈妈会永远地离开。
用他的一双大手搂着她,不停地说“小金鱼,不怕,叔叔在,有钟叔叔在呢…”
她趴在钟叔叔的怀中,听到他胸膛里发出强壮的心跳声,感到黑暗中生出一对翅膀包裹着她,她宁愿蜷缩在里面,永远不出来。
钟义对她而言,不仅仅是父爱的诠释,更包含了她对男性的一切憧憬。
而此刻,一切憧憬变成了一切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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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来,她心里一直很乱,不知道她的愤怒究竟来自何方。
是来自于妈妈对爸爸的背叛?
还是妈妈夺走了钟义对她全部的情感?
抑或是钟义对她感情的一种无视?
还是钟义跟妈妈这种婚外情摧毁了他在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形象?
头痛、头痛…她又开始感到头痛,伴随着淡淡的恶心,她想吐,又吐不出来。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吐出一大口鲜血,仿佛只有鲜血才能冲洗干净那种恶心。
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理会身旁发生的一切,钟义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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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那里,凝视妈妈的脸。
从前,她是那么渴望妈妈能够突然地睁开眼睛,她幻想过多少次那样的场景。
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变得很邪恶,因为,她希望她永远不要醒来。
邪恶吗?
爸爸、妈妈、钟叔叔,在我的生命中,一个不曾来过,一个来了却抛弃了我,一个…不打招呼地来了,又以另一种方式远离。
你们凭什么这么任性地在我的生命中来来去去?
爸爸拥有过妈妈,妈妈拥有过爸爸和钟叔叔,钟叔叔拥有自己的家庭和…我的妈妈。
我呢?我拥有过什么呢?
泪水从她的脸庞静静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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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妈妈就是你的守护神。”可是,如今你在干嘛?
“小金鱼,叔叔在,有钟叔叔在呢。”你在哪里呢?在可望不可及的梦里吗?
如果说,每个人的遇见都是为了修炼更好的自己,那么,我们之间又是怎样的因缘际会?
为什么我是如此后知后觉,居然没看透明媚之下的暗流涌动。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爸爸去世后1年?还是2年?还是在之前就…?
从没发觉我是那么地想他,就如同现在,他深邃明亮的眼睛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
我是在爱着他吗?为什么感觉心里空空的?是啊,他回家守岁了,我呢?
呵呵~可笑,他甚至从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我在默默地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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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抬起手来擦掉了泪水,望向一旁的姥姥。她早已被有规律的仪器鸣声和沉默击垮,进入了梦乡。
姥姥呀,您究竟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我究竟还能相信谁?
她慢慢地走向妈妈,妈妈的脸上笼罩着蓝色的光,那是夜空映射的颜色。
妈妈,我是那么地想念你,痛恨你,想念你…
我可以原谅你离开我的6年,但无法原谅你背叛爸爸、夺走我的钟叔叔。
在你平和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你敢说出来吗?
哦,对了,你说不出来,因为你一直睡着,睡着,即使是睡着都能让钟叔叔不离不弃。
你凭什么?
你是我的妈妈呀,你让我如何去恨你?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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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醒来,你让我怎样面对你们的感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哦不,不可能了,姥姥会告诉你,她会提醒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
那是你们的世界,不包括我。
那我呢?永远都只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的无知看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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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示仪上,时间到了23点57分。
还有3分钟,就要跨年了。
新的一年就要开始,把这些不愉快永远地留在过去吧。
不是长了脑瘤吗?不是说很难熬过去吗?那就永远地沉睡吧。
小金鱼将心电监护仪的夹子从妈妈手指上取下来,夹在自己的手指上,拿开了呼吸罩。
一、二、三、四…她默默地从心里读着秒数,泪一直流、一直流…
忽然间,窗外亮如白昼,那是0点的焰火。
她重新把夹子夹上妈妈的手指,为她戴上了呼吸罩。
监护仪上的绿光变成了一条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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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感觉浑身都在发抖,她想克制,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望着妈妈的脸庞,她感到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枯井。
妈妈在往下坠落,头发四处飞散着,向她伸出手来,用一贯温柔的声音唤着她“小金鱼、小金鱼…”
她突然感到心被揪走了,巨大的空虚和悲凉从天而降,吞噬着她。
“妈妈、妈妈、妈妈!”她喊着,可发出的声音却是游丝一般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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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双手攥拳,使上浑身的力气嘶吼着,“啊~~~~~~~~”声音尖锐得如同海豚的鸣叫。
姥姥一下被惊醒,还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病房门就被撞开了。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可想而知的混乱。
这些人好无聊啊,停止呼吸这么久了,呵呵~怎么还能救得回来?
小金鱼笑着,突然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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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朦胧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吗?
身影慢慢地清晰起来了,是他,他来了。
她向钟义伸出手去,钟义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好凉啊,呵呵~他又哭过了吧?一定很伤心吧?当她这样想着时,发现钟义果然双眼通红。
除了这些,他的表情还混杂着别的,很复杂,像是难过,又像是失望,还像是不易察觉的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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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吗?”她缓慢地坐起来,轻轻地问他。
钟义望向她的目光更加复杂了,“你为什么不问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她…怎么样了?”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钟义的表情猛然间痛苦起来,好一会儿不出声。
“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钟义的语调越来越严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妈妈?”
“妈妈她…”
“她走了…你妈妈走了…”钟义终于不再克制,满脸流淌着泪水。
得到这个确切的答案,小金鱼说不上是如释重负还是追悔莫及。
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好像死的是别人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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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钟义那带着哭腔的问话又追到了耳边。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做了什么?”
钟义的目光里含着不可思议,“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病房里有监控。”
哦,原来是这样。
小金鱼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为什么这么冷静,居然一点点都没有感到害怕。
“所以,我是要进少年监狱了吗?”她把头歪向一边,冷笑了一声。
“不。尽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不会让你面临任何庭审…”
“所以说,你花钱摆平了?”
钟义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吃惊地盯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怎么会…”
“怎么会不像你们所认识的正常的13岁小女孩,对吗?”钟义盯着她,满脸陌生。
“呵呵~我从来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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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如果说你听到了什么…而让你产生了误会,我可以跟你解释…”
她根本不想听,听什么?听他继续欺骗自己吗?她没等钟义说完那句话就自言自语起来。
“我从记事起就跟妈妈生活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除了妈妈,我一无所有。”
“你能了解那种孤独的感受吗?不,你不能。”
“当你在需要呵护的年纪,身边只有一个精神抑郁的妈妈,你无法想象那种孤独的存在。”
“你不能对她倾吐心事,不能刺激她的神经,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思前想后。”
“明明成熟却要扮成幼稚的感觉,让我感到疲惫。”
“但是这些都还好吧,至少她还在。”
“呵呵~想想就好可笑啊,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世界,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贪心吗?不。”
“尽管她从来不曾了解我的世界,但我仍然很享受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哪怕她爱我像爱个孩子,我也乐于扮演那个她以为讲个童话故事就能哄我入睡的小孩。”
“我的世界在不停地翻天覆地,而她,永远都活在她的世界。”
“可是尽管是这样,她还是扔下我躺在了这里。呵呵~永远都活在她的世界里啊。”
“我是什么呢?她生活中的一道配菜吗?想要就要,想扔就扔,说走就走!”
“在她成为植物人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那么孤独和害怕。”
“姥姥的世界离我更远,我能奢求她理解我什么呢?而我的妈妈,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每天都在孤独和害怕中度过,你能想象那种无望的生活吗?”
“所以我拼命地学习,我去尝试所有可以挤走坏情绪的学习,但这些都没有多少用。”
“直到某一天…”
小金鱼说到这里,望向钟义,眼神里盛满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