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堡的祠堂内,灯火摇曳,映着几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如神龛上供的祖宗牌位,呆板木纳。
祠堂的地上放着一副担架,倒霉蛋赵鹏飞浑身被绷带缠绕的犹如粽子般,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儿和药味儿,此刻正在有气无力的**着。一脸苍白之色的赵一鸣失魂落魄地跪在赵鹏飞身边,不时偷偷抬头打量自己的父亲,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不知在打着什么坏主意。而另一边,赵长生跪在地上,上身挺得笔直,直视着面前代表整个家族最高权力的几个人,脸上没有丝毫的惧意。
赵无极居上首而坐,面沉似水,喜怒不显于色,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在他的右手边,依次坐着赵家堡的三位长老,大哥赵无垢,三弟赵无涯和四弟赵无忧。赵无垢一脸怒气,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被打成这般惨状,他看向赵长生的目光像是要喷出火来,恨不能亲手掐死这个狠毒的小畜生;而赵无涯看上去就要平静的多了,在得知儿子的蛋蛋没什么大碍,耽误不了开枝散叶以后,他也就懒得搀和大哥二哥之间的那些破事儿了,反正不管怎么斗,这堡主也轮不到自己头上不是?因此,他除了偶尔给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一个凌厉的眼神,警告他别胡说八道以外,便专心研究起祠堂的天花板来……至于那老四找无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里面又没有他什么事儿,早已经托着脑袋睡着了。
“二弟,你身为堡主,更当为全堡的表率。昨夜你儿子赵长生将老夫的儿子打成这样,手段如此残忍狠毒,你教子不严,纵子行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管教好,有何德何能继续霸占着这堡主之位!”
赵无垢原本打算联合三弟一起向赵无极发难的,可是看老三现在那副样子,摆明了又要置身事外,不想搀和,便忍不住先开口发难了。只要他这边占了上风,老三老四那两根墙头草自然会站在自己这边。
赵无极捋了捋胸前飘逸的长髯,淡然一笑:“小辈之间争强好胜,切磋之时偶有失手,出现误伤也是在所难免的。就因为此时大哥你硬要召开家族长老会,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了吧。”
赵无垢一听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把正在磕头打盹儿的赵无忧给吓了一个激灵,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去。
“老二,你睁着眼说什么瞎话?比武切磋?切磋能将飞儿切磋成现在这个样子?”赵无垢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地上不成人形的儿子怒道:“飞儿身上的骨骼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各处致命要害均受到严重打击,若非老夫以内气为他吊住一口气,他此刻早已一命呜呼了。”说着说着,赵无垢便控制不住,老泪纵横起来。这个赵鹏飞是他老来得子,娇惯异常,平日里对他比自己的性命都宝贵。如今却被赵长生打成这般惨状,纵然能够保住性命,一身武道修为也尽数废了。最疼爱的儿子从此沦落成为一个废人,叫他如何不心疼、狂怒!
“大哥,三弟四弟……”赵无极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话:“一鸣和鹏飞现在是什么境界?而我儿长生,现在又是什么境界?”
“一鸣和飞儿都是聚气中级……”赵无垢的话说了一半就噎住了,至于赵无涯和赵无忧这俩龙套,更是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的打起了哈哈。
赵无垢心中怒急,偏偏又有苦说不出。是啊,赵一鸣和赵鹏飞是聚气中级的境界,而赵长生已经成为了赵家堡中公认的废物,区区炼体境界,怎么可能击败两名聚气中级的对手,并将其中一人伤成这般模样?难道……难道你赵无垢是因为贪慕虚荣,故意夸大儿子的修为,大吹牛皮吗?
自己儿子的聚气中级境界是货真价实的,赵无垢对此自然清楚的很,按理说以赵长生现在的情况,就算儿子站在那里毫不反抗,也不至于被他打成这般模样。可是当时夜市中的情景却又是他亲眼所见,当时赵长生状如疯狂,出手狠毒,招招直奔要害,根本就没有打算手下留情,若是当时他晚到片刻,只怕现在躺在这里的已经是儿子的尸首了。
眼见得老大哑口无言的狼狈样,三长老赵无涯偷偷拽了拽老四找无忧的衣襟,在桌子底下比划了个大拇指的手势:怎么样?看到了吧?还是二哥牛吧?一句话就把大哥堵得没话说了,要不人家能当堡主呢!找无忧微微点头,深以为然。
“你……我……你们……”赵无垢胸膛急剧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一时词穷找不到说辞,情急之下,大步来到赵长生面前,指着他道:“好!你说!你来说说!老夫倒要听听你对自己所做之事如何狡辩!”
赵无极神色依旧无悲无喜,赵长生丝毫不惧地迎着赵无垢的手指头,理直气壮地道:“侄儿好端端地在夜市散心,赵一鸣和赵鹏飞无缘无故堵住去路,以废物之名羞辱于我……”
赵无垢心中一紧,他太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秉性了,这样的事情他绝对干得出来。未免尴尬,他急忙打断了赵长生的话:“就因为言语上的冲突,你就对飞儿下此毒手?”
“对对对!就是他先动的手!他……他偷袭我!”赵一鸣壮着胆子在旁边添了一句,到底没好意思把如何偷袭他的详情说出来,只是恨恨地瞪了赵长生一眼,又畏惧的向边上挪了挪身子。旁边的赵无涯狠狠地瞪了一眼赵一鸣,沉声道:“畜生还不住口!祠堂重地,长老会没有点你的名字,岂可放肆!”
“大长老……”赵无极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缓缓地道:“何不先听犬子把话说完呢?”言语之中,已经带有了三分火气。别看赵无极整天一副云淡风轻、无悲无喜的样子,但是如果有人触及到他的底线,他也不会吝惜雷霆之怒!而赵长生的废物之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逆鳞!
曾几何时,这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十岁聚气,十二岁大圆满,十四岁就冲破了生死玄关,轻而易举的涉足到了许多人终此一生也触摸不到的准玄者境界。当时的他,犹如一颗耀眼的彗星冉冉升起,绝世天才横空出世,震惊了整个南麟州武道,甚至连一向闭关不问世事多年的老祖都破例出关,亲自指定他为堡主继承人。连老祖的宗门,那些一向隐世不出,看不起世间修行者的修行门派都主动伸来橄榄枝,想要将儿子收为门徒。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荣耀!
然而世人只看到了儿子风光的一面,却没有看到他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当别的同龄孩子正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弄痴的时候,刚开始呀呀学步的小长生便已经在自己的严酷监督下开始了炼体的基础修行,从此在不曾间断过一天。无论严冬酷暑,无论白天黑夜,他的世界里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下了修炼。他是取得了让人望之遥不可及的成就,但是他同时也失去了应有的快乐童年。
原本他以为儿子会怨恨自己的冷漠无情,可是他错了,儿子远比他想象中的早熟和懂事。还记得就在他十岁成功凝聚出丹田内气的时候,面对整个家族那包含着诸多复杂情绪的目光,小长生对自己说了一句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的话。
“爹爹,我不怨您!”
我不怨您,因为我知道您将全部的希望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我不怨您,因为您首先是赵家堡的堡主,其次才是赵长生的父亲;我不怨您,每次因为我心生懈怠而受到您的责打之时,我都能看到您红红的眼眶和湿透的衣袖;我不怨您,您虽然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是每到深夜,您总是默默地来到我的床前,轻轻地为我盖好登翻的被子,然后在默默地离去;我不怨您,因为您对我的爱意从来不曾表达在口头上,可是我都知道……
那段时间,赵无极曾经无比虔诚地感谢上天,赐予了自己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也曾经不止一次的独自一人来到亡妻的坟前,轻声细语地告慰着爱妻的在天之灵,诉说着儿子的种种不凡之处,说到高兴之处,总要偷偷摸摸地拿出一小瓶酒,夫妻二人小酌几杯——尽管他已经戒酒多年了。
可是,上天是多么的残忍!他给了你一个美梦,在你刚刚燃起希望的时候,却又亲手将这个梦给打碎!赵长生的修行之路突起波澜,五行灵根相互克制抵消,非但无法凝聚玄力,而且先前的内气也消散一空,再也无法晋级玄者之境。昔日的天才背后的光环骤然消失,从被捧得高高的神坛之上跌落到无底深渊,而赵无极的梦,也碎了。
昔日里在儿子面前自惭形秽的阿猫阿狗们,迫不及待地纷纷跳了出来,冷嘲热讽,闲言碎语,极品废物的污名,成为儿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他终于崩溃了、绝望了,意志消沉下去。赵无极愤怒、不甘、怒其不争!可是他却不忍心去责怪儿子。儿子已经很努力了,他比谁都清楚,天才之名的背后,他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如果换成是自己的话,恐怕比儿子还要不堪!
今天,夜市上发生的事情太过于突然,让他全然没有准备。如果不是赵长生身边的小厮见势不妙及时跑回去报信儿,恐怕事情就得演变成另外一种灾难性的后果了。虽然赵无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可以让他以区区炼体境界的水准独自抗衡两名聚气中级,甚至将其中一个差点儿活活打死,但是他却敏锐地感觉到,儿子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哪种绝望、茫然和无助的负面情绪已经不见了。
这对于赵无极而言,无疑是很乐于见到的变化,所以他并没有急着发表任何言论,任凭赵无垢在那里叫嚣,他想先听听儿子的说法。
而今再次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废物”这个字眼儿,赵无极压制多时的心火陡然发作,喝止了赵无垢。今日的局面很明显,赵无垢这是摆明了要借这个机会借题发挥,不但要严惩赵长生,还要顺带着一并把他这个堡主赶下台,实现自己多年来的夙愿。赵无极心中冷笑一声,儿子有了重新振作的迹象,自己这个做老子的自然要帮他把这口气撑下去。管他有理没理,今日拼着自己这个堡主不当了,也断然不能再让他受一点儿委屈。
似乎是发现了父亲眼神中的决绝之意,赵长生欣慰的笑了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昨夜之事,四方城中诸多百姓皆亲眼目睹,赵一鸣和赵鹏飞对侄儿言语羞辱,侄儿隐忍在三,可是他二人却变本加厉,竟然要让侄儿受那胯下之辱……”
“砰——!”
赵无极脸上紫气大盛,拍案而起,那厚厚的紫檀木桌子被他一掌拍得稀烂。赵无垢和赵无涯大惊失色,连忙抢上前去,各自护在自己儿子面前,如临大敌,唯恐赵无极盛怒之下出手。别看赵无垢平日里仗着自己是赵无极的大哥,处处倚老卖老,但是凡事也知道适可而止,不敢真正触怒了自己这个二弟。赵无极的修为已经隐隐达到了冲击生死玄关之境,虽然这个年龄来说冲破玄关已经不太可能,他此生已经没有希望再进一步了,但是在玄者之下,却已经是顶尖的存在。而赵无垢和其他两个兄弟虽然也是聚气高级境界,但是一旦赵无极发了飙撕破了脸皮,他们还真的没把握能挡得住他。
一边的赵无忧见形势危急,不敢再继续装睡了,连忙跳起来劝架:“干什么,干什么这是?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都是小辈儿们的恩怨,咱们这些老家伙就别跟着瞎掺合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用不着咱们瞎操心!”
赵无垢事到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他也万万不曾想到自己这个小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懊悔之意。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一个下人在祠堂门外喊道:“堡主,各位长老,有人送来了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