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于无爱的家庭,从小不知爱为何物,使他不能轻易与人过于亲密的接触,霍去病对无衣突如其来的贴近,显得无所适从。这时,他失去指挥千军万马时游刃有余的气度,对于寻常人家最些微细小的情感碰触,分外疏离而笨拙。无衣扭股糖一样抱着自己的腰身,在他眼里不亚于一块“狗皮膏药”,眼泪鼻涕蹭了一身,众将们看好戏一般干站着围观,都不打算将这块“狗皮膏药”从他身上“撕”下来,尤其是李敢,嘴角含笑,伸出手去摸了摸下巴,他们想让他逐渐碰触并接纳外人传递过来的情感的温流,试图能够打开他经年累月在体内构建的坚硬壁垒,血肉变得更加丰富而激烈,不再总是孤独的一个。
他迟疑一下,伸出手去抚摩无衣的头,那乌黑粗硬的发丝被疾风吹得乱七八糟,胡乱扎在脑后,发尖感觉微微有些刺硬,他又一次回忆皖文,与他诀别时与无衣年龄相仿,但他绝不会把头埋在自己的膝前,他是外表柔软但内心极为强大坚硬的少年。长安城的夜,一声惊雷,风雨交加。雨滴从天而降,打落在石板地面上溅起斗大的水花,打湿了匆匆跑来通风报信的侍女的裙角,霍去病挽起廊檐上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竹帘,双眉微动,抬起眼睑面无表情盯着惊魂未定地跪伏在他脚下的侍女,听她断断续续地回禀道:“皇后娘娘施媚道、下巫蛊,椒房殿前弛道内埋有写满诅咒禁语的蛊偶,娘娘身边的巫师以楚服为首,现场被御林卫围捕击杀,宫中所有涉事的仆役悉数收监,等待发落,听说埋在地下的人偶里,有些是有些是……”侍女捂嘴面露惊骇之色,瞳孔放大浑身筛糠般无法继续说下去。
“是什么?!”霍去病大声追问。
“是那被砍断手脚就地活埋的婴童,死状惨烈至极,宛若炼狱。”侍女惊叫道。
端坐一旁的姨母卫夫人脸色骤然惨白,一声低微长叹:“此前从陛下处听闻,皇后母亲窦太主曾向先帝谗言废太子之母栗姬行媚道,但缺乏实证未作追究,如今果真是’因果有循环、天道好轮回’,太主怕是做梦也没有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以同样的罪名引火烧身。”
”尉迟皖文如何?”霍去病全然不关心椒房殿内的风云变幻,那椒房殿里乌泱泱一大堆人,自皇后起,大、中长秋、私府令、仓长、厩长、祠祀长、食官长、内史、女御,洒扫的清徒杂役,统统与他毫无挂碍,他只关心渺若微尘轻烟的尉迟皖文,他对他有救命之恩,是生死相交的兄弟情谊,以皖文的心性,他本应是玉树之上的一株琼枝,长于城中公侯府邸的幽静风雅的苑池,或者是清风朗月间临江舞空的仙鹤,三鼓而卧,浮水酣眠。唯独不该成为任人驱使利用的棋子——白白受困于一方逼仄狭窄的方寸之间,由各自抱有贪婪、欲望与野心的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
“尉迟公子被指陈为皇后制作用于蛊咒的人偶,他供认不讳,被收监下狱等待发落。帝大怒,现在的椒房殿犹如山雨欲来,人人自危。”
皖文心地纯良如赤子,且内心有既定的原则与认知,绝不会轻易被外人蛊惑激发,做出惊世骇俗的违制之举,对此他深信不疑,他不相信皖文会心甘情愿轻易犯险,投身于暗涌云集的宫闱争斗里,他绝不是能够轻易受人摆布的人。
霍去病全然不顾母亲和姨母的劝阻,他急切想要赶去未央宫面圣,他要以一己之力,向帝、也是他的姨父求情,请求他的宽恕和原谅,在他严惩皇后及一众后宫要人的时候,能够放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人的性命,他坚信凭借帝对自己的宠爱与信任,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母亲在身后声嘶竭力地呼唤,声调悲戚,侍从争相上前想用肉身拦住他的去路,但此时经历过军营校场的重重摔打锤炼,他的身板已然变得强壮有力,本就心存敬畏的奴仆并不敢死命下力气拦他,待他跑到门口,李敢已经执辔牵马立于原地等待,成纪有种天生与人愉悦与舒适的气质,他总会在你需要的时刻适时地出现,施以援手,给予支持,而在他需要独处时适时的消失,他对于人心所至有种天生的敏锐触觉,与曹襄有着类似的气质,倒不像是李家所出,与李广的粗憨爽飒的性情竟全无类似,这一点,成纪的确不像他的父亲。
两个少年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两匹骏马风驰电掣般飞扬奔跑起来,幼年自上林苑他深夜身陷狼群,命悬一线时,是皖文手执火把带领成纪舍命相救,幼年的成纪已显出将门之后的威武之姿,箭法精妙奇准,在他命丧狼吻的瞬息之间,铁质的箭镞如流星般划过他的身侧,箭锋狠厉干脆,有百步穿杨之姿,每一箭都射中恶狼的命门。那时的霍去病即使奄奄一息,还忍不住对李敢感叹:“从今以后,以成纪箭法之精妙,必不能与你弯弓直箭相对!”孰知造化弄人,当初不经意的一句戏言,却成为了他穷尽一生难以泅渡的苦海之源。
出乎意料的,帝并未召见他,他看见贴身侍奉帝的常侍一步一步走下未央宫重重叠叠的台阶,向他深深作揖。他事后才知道,帝为了巫蛊之事在未央宫大发雷霆,他可以忍受一个女人的无知、娇蛮、妒忌、怨恨甚至无礼,甚至以此当作闺房之乐满足男人强大的自尊心与控制欲,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都可以左右后宫女人们的心智,唯独不能忍受吊诡玄虚的巫术,天子应运应时而生,是天命所归,容不得任何怪力乱神的力量动摇皇权与国本,这是任何国君绝不能容忍的乱象与毒瘤,必须铲除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余地。年幼的霍去病还不能充分理解国祚延绵、国运昌隆对一位国君的意义,也不知宫闱内那看不见的阴影深处早已是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他只在当年秋七月时听闻一道策书,帝命有司赐皇后以严厉申斥:“皇后不守礼法,祈祷鬼神,降祸于他人,无法承受天命。应当交回皇后玺绶,离开皇后之位,退居长门宫。”至此,居后卫长达十一年的陈皇后终被废黜,椒房殿再也不见那位前皇后形销骨立的身影。年岁渐长,心智日趋成熟,他亲眼见证了姨母以夫人之位晋为皇后,一袭皂色庙服端庄而华雅,胭红敷面,云冠霞帔,青丝绾髻如旋镙,髻上金步摇随着她徐徐缓缓、一步一顿的脚步,在鬓边来回有节奏的轻微摇晃。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昔日金屋的满室繁华,如今只剩下冷月撒下的一地青霜。
他已失了主张,错将心绪不定归咎于马背的颠簸,自己与李敢一前一后往廷尉署的大狱跑去,顾不得豆大的雨滴打落在身的疼痛,阴云密布,雷声大作,茫茫雨雾中胯下的坐骑被前路的人马横拦去路,陡然急停抬起前蹄发出一声震天的嘶鸣,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舅舅卫青策马独立,未着铠甲,一身窄袖紧身的绕襟深衣被大雨淋得透湿。他在漫天瓢泼的大雨中孑然而立,身后竟无一人随侍,卫青紧紧地盯着自己,双唇紧抿,在雨水中浸泡得露出一丝灰白的痕迹,脸上的皮肤带有陶器一般的光泽,眼神不似平日的温和柔软,相反的,如寒霜刀刻般凌厉。他听见舅舅压低声音一声怒喝:“遇事乱心,慌不择路,简直愚蠢至极!还不速速与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