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在疾风箭雨见直视自己的那双眼睛,眼眸中的星辉映入自己眼中,使他的心陡然间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空寂,令他一瞬间失去了思考。
“小子!赶紧跑!!”路博德的一声大吼惊醒了他,他赶紧调转马头,同路博德一起从谷口后方的斜坡直冲下去,两人奔向坡后,一拉缰绳,夹马朝着匈奴马队的反方向猛跑,冲过坡顶,又是一面西坡,陡然让无衣感到如临深渊,他本能地勒了一下马,但路博德却大喊:扶住鞍桥冲下去!路博德身经百战,自是毫无惧色,浑身是胆地凭借一股冲锋陷阵的豪气,拨偏马头斜冲下去,但无衣毕竟年少缺乏实战经验,身为中原人马术自是不经,骑术又未经过军伍正规训练,纵使是正宗的骑兵,斜坡下冲也是骑术大忌,尤其是野坡,沿途不知藏有多少獭洞、鼠洞或是野兔子洞,马在急速下冲时若一蹄踏空,人滚马翻,人马非死即伤。青龙虽是血统纯正的名贵战马,但无衣却欠缺那股驯服烈马、俯仰冲锋的胆气,人心一旦被畏怯与恐惧所占据,失的不是技术而是勇气,他清楚地感应到青龙举蹄的刹那,他的心先抖了起来,手心已经汗湿。
这时风力突减,圈草挺起,一道箭镞“唰”地深深插进了青龙蹄边的泥土里,身后传来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响,匈奴马队的追击伴随着“喔嗬……依嗬……”的干亮吼声,在寒冷的空气中震颤扩散,声浪翻滚地朝他们压来,前有险途,后有追兵,在这前后夹击的艰难处境里,抉择只在一念之间,无衣闪过一念,想起冰湖一役时霍去病将他从匈奴人的刀斧下救起,对他冷言一击:“现在的你还能退到哪里?站在原地不动是要等死吗!?”——强胆与破胆在此一举!他一咬牙,心一横,一松嚼子跟着路博德一路冲了下去。风在耳边呼啸,马速快得像从绝壁下坠,人马一体如同垂直的自由落体,马身斜得根本坐不住人。无衣单手撑住突出的前鞍桥,全身极力后仰,后背几乎贴上了马屁股,双腿死死夹紧马鞍前桥,这是骑兵唯一能够保命的高难动作,待他冲到了坡底时,居然博德的马只差半个马身,路博德侧头眼神露出赞许,无衣感到了一种胜利的快感与轻松。短暂的松懈过后,他们并未逃离匈奴骑兵的追击,无衣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从自己头顶闪电般掠过,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惊恐而狰狞,他头一次见识到连人带马腾空跃起带来的震撼,今日磾跨在纯白的战马从坡道中间直接一跃飞起,眨眼间便挡在了无衣和路博德的前方,他们深知匈奴人骑术精湛、是名副其实的游猎民族,却不料犹如宛如神技的马术,无衣的心此刻再次轻抖了一下,背上冒出冷汗。
他收缰站定,琥珀色的眸子漠然的、像老鹰扑猎般死死盯着无衣,额高眉深,山根高挺,浓密修长的眼睫毛如蝶翅扑闪,是极为英挺俊朗的少年姿态,他棕红的脸颊左右两边各画有三道白色的狼牙状图腾,银白狐裘裹身,脖子、手腕、胸口蜿蜒缠绕地宝石珠玉愈发凸显了他出尘不凡的尊贵。尽管彼此都静默不言,掂量、探视,以及伺机而动的深厚杀意,匈奴人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人迹罕至的茫茫戈壁荒原,会有两个汉人单骑远行,他们不确定是否有大批汉军埋伏在视线之外,为此他们并不打算轻举妄动。
少年背后的随从拉起缰绳,正想上前迎战,却被少年横手拦住。他不断左右移动视线打量无衣,目光定格在了他的身上,无衣心下明了,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对方的猎物,是对手亟待捕杀的目标,自小生长于草原苦寒中,以游猎和骑射安身立命的匈奴少年,体质自然比在中原长大的无衣要壮实许多,路博德见对方一对一战意已明,当下敌众我寡自然不宜轻举妄动,于是横弓立马原地不动。就这样,汉朝与匈奴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开始在肃杀紧张的静默中冷静对峙,抛弃一切杂念,开始承受战争的残酷考验与历练,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搏杀开战在即,一切只为能在自己的人生战场上继续存活下去。
一番僵持对峙后,对手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出击,今日磾策马冲向无衣,从身侧唰地抽出与一把直背弧刃的钢刀,杀气腾腾地朝无衣脑门直劈下来,无衣一惊,右腕侧转将手中的长刀打横迎面接住对手的刀锋,只听见”铿”地一声刀锋交撞的巨响,无衣顿觉自己手臂自腕部到上臂甚至肩膀,都被这股强大的外力震得麻痹,短暂地失去了知觉,身体往下一沉,好在青龙强大的背力支撑住了自己的重心,才不至从马上掀翻下去,他慌忙伸出左手擎住刀身,对手的刀刃紧贴着额前的皮肤,一阵刺痛袭来,血珠子顺着额头渗进了自眼眶,一股热血涌上额头,他奋力挡过对手的刀锋,强压心中的怒火,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迎接对手的二度来袭。
好强!这个人真的好强!无衣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胸中呐喊,他无法直视对手的眼睛,那如猛兽般凶暴犀利的眼神,仿佛随时可能猛扑上前将自己拆吞入腹。眨眼之间,今日磾的刀锋再度袭来,依旧是简单粗暴的劈头直砍,匈奴人习惯了直来直去、仅拼力气来博弈地战斗模式,在攻守之间缺乏招数变通,不喜转圜,这回无衣有了经验,敏捷侧身避开他的攻击,俯身下腰整个上半身如灵蛇般沿着他的侧腹绕到他的身后,反转刀柄朝着他无从防御的后背一记急速有利的猛击,原本以为得手,不料对手反应极为敏捷,反手自头顶将刃面直插下后背防御,死死挡住了无衣里的武器,竟没有一丝空隙。两匹战马也在随着主人交锋不断变换脚步,明显感受到无衣身处下风,青龙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它抬起巨大的前蹄高高站起,与对方的战马厮杀搏击,它们用巨大的马蹄当武器,只见马蹄在半空中,像抡锤、像击拳,马蹄铿锵,马牙碰响,杀得难解难分,地上碎石飞溅,蒙尘漫天,马腹的肌肉轻微的抖动着。无衣微微喘气,感到力气正在一点一滴地自体内流失,额头挂满了汗珠。
“简直不堪一击!所谓大汉帝国的铁骑,亦不过如此。”无衣突然听见眼前的匈奴少年操一口流利的汉语发出一声冷哼。”
“你怎知我们是戎伍之士?”无衣反问,他与路博德皆是青衣粗布的平民着装,却被对手一眼看出身份。
今日磾斜看着他,一脸不屑道:“单看你们驾马的身手,就知并非汉地平民,且来往边境的汉族平民,有几个会随身配带长刀和弩机?”
“即使如此,废话少说!且与我上前一战!”无衣怒吼道,当下敌我势力悬殊,内心思量着恐怕凶多吉少,但也不甘心就此束手就擒,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拿下为首的少年,也能为君侯减少几分征战的阻力。
“就凭你,还不够格。”今日磾冷笑道,“听闻此次来犯的汉军统帅就那个‘霍去病’,我们的部落、我们的草原充满了关于他的传说,说他说你们的大汉皇帝的高徒,是他最信任最倚重的将领,盛传他虽年少却极傲慢狂妄,杀人如麻,行动如闪电般迅疾,在我们的草原神出鬼没,将我们的族人杀得猝不及防……”
“霍去病这个名字,也是你可以随便叫的吗!?”无衣双目充血,大吼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等等!小子!!……”路博德未来得及阻止,无衣早已如脱缰的野马径直冲上前去直刺向今日磾的胸腔,今日磾一记轻巧的回闪,躲过他的攻击,反手用弧刃挑开无衣的长刀,刀锋太多迅疾,竟双双划过对方的手臂,各自留下了一道尺来长的血痕。匈奴卫士们见小主人负伤,按捺不住急吼吼地冲向去想要围歼无衣,被今日磾再次怒声呵退。路博德耳尖,长年与匈奴征战些须听得懂一些匈奴语,只听见少年对身后的骑兵卫队们吩咐道:“我们无需在此地久留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要护送祭天金人到祭天圣地,父王还在等着我们!”路博德听得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但眼眸依旧清澈如水。云层越积越厚,山头上已经被风吹起一片淡淡的雪雾,不一会儿,漫天轻盈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
“怎么?还想打下去?”今日磾盯着无衣满脸血污的脸,一双乌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自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些疑惑,这个身板单薄、拳脚功夫粗劣的毛头小子,体内竟有如此顽强执着的战意,此前的胆怯与退让,在听见他叫板霍去病的时候,居然会被激怒到以命相抵,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少年与汉军统帅之间必定有些不同寻常的牵连,而他预感他们之间迟早会有再次交锋的那一天。
“呼……呼……”无衣喘着粗气,左手捂住右臂上的伤口,血水从他的指缝流了下来,他的脸上、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擦伤。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断断续续道:“废话少说!就算死,也得死的明明白白,九泉之下遇到见被你们杀死的亲人和同袍,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回答他们,小爷我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他突然发力,狠夹一记青龙的马腹,不顾一切地冲向对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给对方致命一击。攻击快如闪电,今日磾料定他身疲力竭,毫无战力,早已卸下防御,不料他耐力惊人,被无衣一刀击伤了左肩胛,他被这一记猛击打乱了心智,钻心的疼痛令他冷汗直冒,恼怒地用刀柄朝着无衣天灵盖一记重捶,他感觉自己的魂灵直直地透过头顶飞升向天空,渐渐地越飘越远,整个人滚落在地上,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今日磾策马缓缓走到无衣的身边,路博德情急之下拉开背后的一张硬弓,箭头直指向今日磾,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视线停留在马蹄边无衣神思昏厥的侧脸上,孩童般圆鼓鼓的脸蛋包在稍显厚大的头巾里,一脸天真稚纯如襁褓中的婴儿,他眼睑半闭,修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轻薄的雪沫在冷风中被迅速的席卷过来,吹到他粘满血渍的脸上,洇出粉红的颜色。他沉吟片刻,眉心紧锁,一脸正色地对路博德喊道:
“以多胜少,胜之不武。你且与我带话给你们的统帅霍去病!休屠王子今日磾等你来战!”说罢,伴随着马腹铜铃急促的晃动摇响,匈奴人马如一簇黑云般消失了在了路博德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