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清晨雨露洒落在青草上的清新味道。初夏的太阳,已经感觉些许炽热了,金色的光线穿透细细密密的枝叶缝隙,在他稚嫩柔软的脸蛋上洒下点点斑驳的树影,紫藤花架下花影在清风里轻轻地晃悠,孩子光滑的额尖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星光,孩童仰躺在树荫下那一块阴凉的土地上,袍子外面那层轻暖的薄纱已经解开来,四散在他身边,透明如蝉翼,舅舅为他削的那柄小木剑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侧,方才敬声眼见木剑的精巧格外眼睛,死活不依一定要问他讨要,舅舅精心为自己打造的心爱之物,哪里肯舍得割爱,一番争抢后敬声居然赌气冲去了军营,口口声声要舅舅再造一把更大更精致的木剑,非要将他比下不可。年幼的霍去病眼见公孙敬声气冲牛斗地跑远,也懒得去追,一大天习武练剑也有些乏了,索性躺在这皇宫偏僻的角落打盹休息。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呼吸空气里草木与泥土混杂的腥气,自小习惯了这种时空凝固般的安定与静默里,连心性儿都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细微的波澜了。
“瞧那孩子,不是卫家的女人与男人私通生下的孽种吗?”
“小声儿点,别叫人听见了,若是传到皇上或是卫夫人的耳朵里,当心掉脑袋。”
“哼,怕什么?既然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女子尖细的强调满含怨毒,“这卫家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昨天还是平阳府中一帮下贱的奴才,如今除了一位妇人,一位将军,其他没名没姓儿全都赶着架子往上奔。”
“可不是,这孩子亲娘听说以前就是平阳侯府一个洗脚婢,跟男人生下孩子,照理儿哪个尚未婚配的男子愿意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女人,若不是多亏卫夫人和卫将军的福,被陛下亲自指配给了詹事陈大人做妾,如今还不知躲在哪个腌臜旮旯里洗臭脚呢,哈哈哈!”
“照我说,这卫家一门的女人,个个都是惯会勾引男人的小骚鞑子浪荡货,否则怎么生过孩子的女人还能另嫁新夫,还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别,别,我可听说太后年轻时在宫外头也是先嫁了人生过孩子的……”
“你找死哇!叫你别说了,还说!”……悉悉索索的私语声渐渐模糊了,孩童装做没有听见,他紧紧闭上眼睛,嘴唇微微抿了抿,待那簇声音完全消失掉了,他才悄悄地蜷起身子,佝着背,脸颊贴在地面上,一棵草顺着他的耳根竖起来,天边的云逐渐散开去了。。
“这是哪家府上的小爷,这春寒乍暖时,地上湿气重,躺在这里睡觉可是会着凉的。”柔柔软软的声音突然自己耳边飘过来,霍去病的心一动,猛地睁开眼睛,却见一双笑如弯月的眼睛直视自己,粗黑浓密的眉尾连同眼角一齐微微下垂,散发出温和无碍的气息,褐色的眼珠的清澈透明,眼眸深处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霍去病支起上半身,未央宫太液池边的紫藤花架下,这是他与尉迟皖文的初遇,看着身边这个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身黑色绛缘领袖的袍服,头戴冠帻,一看便是宫中内侍的寻常打扮,这么陌生的孩童头顶大大的脑门,微微有些塌的鼻梁,咧开嘴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双手交握地朝自己躬身行礼,霍去病忍不住好奇地发问。。
“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他伸开双臂,习惯地由着这个小侍从拾起自己散在地上的外袍,仔细地替他穿戴好。
“回公子的话,奴才乃是长秋宫椒房殿内当差的一名仆役。”
“原来是皇后宫里的。”霍去病自幼就在这偌大的皇宫中行走,对宫中各房各殿的名牌等级早已熟悉,他脑子里不由地会想起陈皇后那张娇艳却倨傲的脸孔,还有她初次看见自己时眼中掩饰不住的怨怒,霍去病忍不住背脊一阵发冷,赶紧抖了抖身子,回过神朗声问道:”见你与我身形相仿,不知是兄长还是弟弟?姓甚名谁?“
尉迟皖文明显受到惊吓,他见他衣着华美、气度不凡,心中已料定他身份高贵,连连摆手道:“奴才身份低微,命如草芥,哪里敢与公子称兄道弟。”
他微微不悦,这深宫高院步步皆讲出身、等级与辈分,他已经受够了那些恭敬谦卑的表象后面各种飞短流长的虚伪,曲意逢迎、千人千面,心中早已不耐,撇嘴道:“什么低微、草芥,同样都是人,都是爹生娘养,大可不必拘礼。”
只见来人微笑着上前一步,朝他深深一拜:“奴才尉迟皖文,虚龄十四,刚被掖庭指派到长秋宫中不久,大长秋大人怕我不懂规矩惹怒皇后娘娘,只令奴才在门外当值守夜,还不曾进到宫里,命奴才先将宫里的规矩学会了再说。”
霍去病见他开口闭口就谦称“奴才”,愈发不悦,冷声道:”当下只有你我二人,那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听得我头疼。”
皖文一愣,垂首并立不再言语,只听霍去病继续追问道:“如此一来,你倒长我两岁,算是我的兄长,你这么小入宫,家中父母亲也肯舍得?”
“家父乃是魏其侯府中一名家仆,母亲已经过世了。”皖文淡淡地答道,说话的声音极轻,轻飘飘地仿佛在云上飘荡,听君一席话,小小的霍去病顿时沉默了,他伸出手来把玩身边一株不知名的紫色小草,指尖虎口处因为长年拉弓射箭早已磨出一层薄薄的茧子,大概是同病相怜的同一类人,不知怎得,他一下子与眼前这个陌生少年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认同感,极少得到双亲护佑,孤零零地存活与世,不知为谁生,为谁活,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喜怒哀乐,无法融入世态万象的边缘感在内心深处扎根。尉迟皖文的皮肤偏黑,是一种健康的乌黑,黑里透着沉甸甸的棕红,浅黑色的眼瞳宛如晶亮的琥珀,眉头、头发微卷。
“你是夷族人?”霍去病见他言辞谈吐,进退有度,与寻常宫人很不一样,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份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卫夫人的亲侄儿,也是皇上的亲身郎官时,竟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刻意地逢迎讨好,不卑不吭的模样很得霍去病的好感。
“我的母亲是月氏人,父亲在边境走货的汉族商贩,”皖文不着痕迹地改掉谦称,浅笑道,“父亲极珍视母亲,于是让我随了母亲的姓。”
“可曾读过书?”
“断断续续上过几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父母亲在边境各国贩货做买卖,书牍也都是在马背上读的。”
“既是如此,你父亲为何又会成为窦丞相的家奴”霍去病忍不住好奇的追问道。
“我五岁那年跟随父母亲西行前往月氏大宛的商道,中途遭遇匈奴人劫掠,匈奴人当着父亲与我的面将母亲奸杀,父亲为了救我也被这帮禽兽当胸捅了一刀……”皖文提及凄惨往事,着实将霍去病惊道,他无法想象一个年仅四岁的孩童,在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横死父亲被残害凌虐时,会是何等难以承受的冲击。可这时皖文说起这些时,神情安宁而平淡,那曾经历历在目的一切仿佛都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他曾遭遇常人难以承受的伤痛,痛到极致变成了无痛无感的麻痹创痛,伤痕堆积难以复原,逐渐成为一道厚厚的茧,轻易掩盖了内核致命的疼痛。
“我们父子原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被边郡戍守巡防的汉军救下,父亲受到精心治疗居然死里逃生,适逢魏其侯率兵巡边见我父亲极为熟悉河西漠北的地理风土,便将我们父子带回了长安侯府。”
”既是如此,你又怎会独自寄身于这长秋宫中?”
”皇后娘娘的母亲当朝窦太主时常向侯爷诉苦,说娘娘与陛下貌合神离,感情不睦,终日里独守寒宫,极度烦躁难安,侯爷知我自小便走遍西域大小属国,见多识广又会说故事,便打发我入宫给娘娘作伴凑趣儿,打发漫漫时光。”
“如此说来,你对西域的地形风土一定很熟悉喽?匈奴人分布在哪里?赶快与我讲讲!”霍去病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两个孩子坐在紫藤架下的土堆上,说话愈发投机,四只小腿儿沿着土堆的边缘来回晃动着,一双小手儿拉到了一起。皖文心性沉静内敛,言语温柔,遇事冷静且有章法,与敬声那般骄纵狂狷的少爷脾性自然是天差地别,霍去病习惯与敬声曹襄一帮表兄弟一道读书习武,他有舅舅为表率,而敬声曹襄也有各自父辈戎马征战的功绩,于是成日里混在细柳灞上营地屯所,学习兵法、演习阵列、训练搏斗,尝试使用各种兵器,但花前月下纵情声色的事,霍去病却实在不愿与敬声同行,闲暇时他会来找皖文喝茶闲谈,听说讲遍西域四十六属国遥远而神秘的风土人情,描述那延绵千里白云缭绕的祁连山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胜景,月牙泉清澈的湖面倒映这蓝天白云亮的晃眼,一群大雁从沼泽苇巷里成群结队地风起扬翅,传说中的草原纯正的乌珠穆沁战马的长鬃倾泻雄壮彪悍、暗无天日的雪花深处中狼群出没围捕屠杀家畜的血腥,草原牧民们庆祝围猎在篝火边吃手把羊肉、奶豆腐、喝马奶酒的香甜,还有匈奴铁骑神出鬼没狂飙突进的血洗残杀一幕幕惨状……这一切都不可能是敬声在太仆府中的舆地图前纸上谈兵处能够得到的,也不能从舅舅或是姨父、李老将军、博望侯他们的军情军报中便能知道的,皖文口中的描述如此生动而富有画面感,使年幼的霍去病愈发厌恶长安城的侯府公门内那方寸天地间的狭隘与无趣,他的内心生有一只猛兽,一直渴望摆脱牢笼的束缚,自此回归荒野,奔腾驰骋。
大概是一直寄人篱下被人使唤,皖文已经不太习惯与人直视,在外人看来对视是对人的尊重与礼节,但他似乎一直有意回避这样的举动,固执地如认定这是一种直接的冲撞,除了霍去病,他对任何人无论尊卑会都低头敛眉,除了必要地回应外便是长久的沉默,敬声对他极度不爽,好几次中途插入他俩的谈话,皖文便马上行礼寒暄几句后便自行离开,惹得敬声非常扫兴。
“这狗奴才,若不看在他是皇后身边的人的份儿上,早就收拾他了!”敬声恶声恶气地骂道,却被霍去病大声止住:“你就是因为太过霸道狂妄,下人们见你就同见了瘟神,躲都躲不及,谁还敢来自找没趣触你的眉头?”每每两人为了皖文斗嘴争辩闹脾气,敬声倒也从未当真为难过他,他只是眼红皖文脑子里那些塞外边陲的奇闻轶事,却只肯说于表哥一人来听,自己生生又被比下去了一截,大少爷脾气犯浑时,公孙敬声只会那太仆府那帮小厮们来撒气,折腾得满院子鸡鸣蛋打、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