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上巳节。
大军开拔在即,帝下诏借节气之名宴请群臣,由宫中女巫行河滨祓禊礼俗与兰汤辟邪术,为将士们祈福,无衣早早侯在门外,待霍去病整理行装,随侍的军官将领们业已侯在门外,李敢虽未奉军衔,无职男子未奉旨不能擅自入宫,但却被他特意带去赴宴,无衣猜想侯爷必定会要将敢哥哥充作前锋,建功立业,一战成名。
可临近入宫时,侯府的门口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韩嫣一袭水玉青色丝缎深衣,领口与袖口处用羽织纹金线绣出精巧枫叶图案,一头青丝梳得整整齐齐地攒在汉白玉冠里,腰间镂空蝾魑纹的金玉钩带坠着五色琉璃如意佩,面如冠玉、肤若敷粉,活脱脱嫡仙下凡的模样,从华盖羽车上下来的一刹那,着实把无衣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又是你?”无衣张大嘴巴指着韩嫣的鼻子大叫,却被李敢赶紧拦住:“小鬼不得对上大夫无礼!”说罢赶紧迎上前行礼,随侍的赵破奴一干人马见对方来者不善,都噤声不言肃立原地。韩嫣面色凝重,无心与无衣戏耍玩笑,只是径自走上台阶,迎面而来是正经衣冠后正待出门的霍去病。
“当初我就曾提醒你,不要过问陛下的私事,如今太主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说动了太后,令夷安公主代替宫中的巫女行祭祀舞仪。大汉开国至今,还从未有过公主屈尊降贵娱乐群臣的先例,着实让人汗颜。”韩嫣冷笑道,“我劝谏陛下无用,反倒被他申斥我大奖小怪,真不知他堂堂天子,号令群臣雷厉风行,处理自己的家事却如此随性糊涂,不是让世人看笑话吗?”
“想必又是小人作怪,人心不古,都是欺软怕硬,专找软柿子来捏?”霍去病整了整袖口的绑带,道:“若是换做卫长,借他们十个胆子怕也是不敢无端冒犯的。”
“说到长公主……”韩嫣突然一改方才的冷肃颜色,一脸揶揄地戏谑道,“这普天之下,除了陛下,也只有票骑将军有这个胆子去‘冒犯’、‘冒犯’的吧?”
“上大夫是专程来给本将添堵的吗?”霍去病皱起眉头看向无衣怀中的佩剑,“忘记告诉您,本将的‘和泉’昨日方将作少府的淬金台上被接回来,刀刃尚未尝过鲜血的滋味,不介意拿上大夫的血来开刃。”
“别、别……”韩嫣终于恢复往日神采飞扬的笑容,他一甩手中的竹骨茧纸折扇,笑道:“君侯的剑锋,还是留着用匈奴人的血来祭它吧。”
“放心,只要我在,不会让公主受委屈的。”霍去病冷然正色道,韩嫣先是一愣,了然于心地笑了起来。
未央宫,前殿的廊柱上挂起崭新的五色幕帘,钟磬、琴瑟、竽笙齐鸣,以纱帷幕,以镜为水,在一片酒香四溢的欢歌笑语中,日暮时分,点起篝火,享受美酒佳肴。御池内早已被帝命人集齐了长安八水,水面浸泡着各色兰草芳花与琼脂,在水面上蜿蜒流淌出满目浓艳的色河,在仪典时做祓禊之用,霍去病眼见继父詹事陈掌立于御池正前方的高台上,一项一项高唱仪典的规程,他体格挺拔,舒眉朗目,儒雅端庄,是难得一见的奇伟男子,霍去病深知母亲卫少儿的风流烈性,敢爱敢恨且专执于心,素爱风流倜傥的潇洒男儿,当初在平阳舅母府中偶遇前来拜谒的家丞令陈掌,一见倾心便暗通款曲,直到皇后姑母复宠后便由帝做主嫁入陈家,陈掌也就势被擢升宫中掌事,只是他自幼长于舅舅卫青身边,后又被帝带去未央宫中亲自教养,对继父以及詹事府中的记忆也仅剩下初入府中时,庭院高墙里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帝坐在正殿的御台之上,兴味意浓地欣赏殿前的歌舞,卫后在他的身边,一袭深红色纱罗褶裳,竖起高髻,眉眼含笑地坐在那里,这是不同于平常文武大臣的宫宴,后宫佳丽、列侯女眷们都倾城而出,各个打扮得衣着光鲜、妍丽动人,少男少女们纷纷借着这一佳节暗中寻觅意中人,霍去病习惯地跟着舅舅坐在前殿的上首处,只顾低着头,丝毫没有察觉四周明暗交织的目光,倒是害苦了随侍在身后的无衣和李敢,他们哪里经历过众多花枝招展的女子含羞带涩的各种目光,早已是如坐针毡,浑身难受得厉害。
“哎哟,我真的要受不了!”无衣忍不住哀叫,虽说这宫中的声色美食固然令人神往,可要他的鼻子充斥着一大片浓郁的脂粉香气里,被迫接受来自四面八方饱含爱慕的眼神,最郁闷的是这些爱慕的根源却通通都不是自己,着实会要他的命!无衣尚且年幼,不懂男女风月,只觉得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地太不自在了,可李敢自幼与霍去病一同长大,同为将门之后,李敢自问也是从门甚严、家风威赫的教养中成长起来的,且不说英雄豪杰之气浑然天成,纵使凭着爹爹李广“飞将军”身经百战、勇猛无双的赫赫威名,以及李家一门忠烈的霸气,李敢也是不遑多让,论风姿武功他自觉也并不比面前的那个男人差多少,怎得仿佛一夜之间全天下所有女人的心都被他给占尽了呢?总觉得有种尚未对战就已被占尽先机的挫败感!平常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差劲儿的?!
“敢哥哥,我想离座出去透口气行吗?”无衣朝李敢央求道。
“闭嘴,老实呆着不准动!”李敢咬牙道,你以为老子不想走?“切!真不甘心!霍去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曾在意身后两道怨怼的目光,他缓慢地摇动着手中清冽的胡酒,任由身段妖娆、婀娜摇曳的舞姬们从自己的身前飘过,突然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抬起头,却看见端坐在卫后身边的卫长,只见她似看非看的地盯着高台下的自己,眼神有些迷离。她一身浅缥绮鸳鸯銮纹的曲裾,上深下浅的淡金色薄纱,在她膝间流散开来,桃红色的胭脂蔻,晕开来抹在眼角处,与斜飞的墨色眼线交织出妍丽的姿色,她是帝最宠爱的女儿,是大汉尊贵无双的长公主,他早已看惯她一派孤高自傲的端庄模样,高高在上却又美得不可方物,同为公主,她就如众星捧月般光芒四射,而夷安却是漫长黑夜中摇曳挣扎的一盏孤灯,至于卫长那曾经青涩动人的孩童容貌,早已消失了自己童年的记忆里,那是他初次与她相遇时的记忆,那种记忆已经很久不曾在脑海中重现。
她见他察觉到了自己投射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轻轻偏转了脸蛋,目光看下了殿前的另一层,公孙敬声、曹襄坐在她的下首,三人兀自微笑着对视,霍去病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没由来的隐痛,儿时那不甚愉悦的记忆会随着眼前人物的出现,逐渐从沉睡中甦醒,这时一阵幽寂的笛音响起,伴随着鼓点缓慢的节奏,夷安束起高髻,头戴色泽变化无穷的翡翠花冠,素颜乌发地从殿前的右侧飘然地轻移到了殿前,她脸色苍白,纯粹依靠朱红蔻丹点出嘴唇眼角的色泽,红绿交织的襦袄堆叠成厚重的袖括,上面用八目锦线绣出四方神兽的团纹图案,下着彩虹般众色晕染的彩色襦裙,长袖细腰,玉臂轻舒,手持骨节白织纹茧扇,依次走向殿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配合簇拥在身边的其他舞者与器具,舞四夷之乐:东夷之乐执矛舞、西南夷之乐执羽舞、西夷之乐执戟舞、北夷之乐执干舞。霍去病分明看见坐在在王太后与身边的窦太主,用袖口掩住面口与太后轻声交谈,眼中分明露出嘲笑戏谑的神情,而一旁的卫长则一脸淡漠地不知看向何处,霍去病太熟悉太主与太后的那种眼神,那种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愚弄的天真与狭谑着实令他不爽,他从前也曾被这样的眼神从头到尾地审视过,而自己却显得那孤立无援、卑微下贱。这时钟鼓齐鸣,夷安的舞袖在空中腾挪跌宕、舒卷翻飞,她眼神旖旎地看向自己,呼吸因激烈的舞步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脸颊泛红,眼角微微带着一丝泪光。她突然在他面前站定,合拢纸扇收在胸前,迎上身边一干武将们不明所以的惊异眼神,她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这一刻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半响沉寂,夷安突然一改曲风,跳起了翘袖折腰舞。霍去病记起,在韩嫣府中的茶宴上,她曾告诉自己,翘袖折腰舞就是高祖的宠姬戚夫人最擅长的舞蹈,她当年凭着一曲翘袖折腰舞俘获了高祖的心,娇美的身姿旋转起来像柳絮那样轻盈,《出塞》声威浩荡气宇轩昂,风霜披肩却不掩刀剑寒光,《入塞》马嘶金鸣引弦死战,荒云凉雨薄葬忠骨英魂,《望归》良人思妇数行泪,回首却只见流光飞舞魂魄寻归。——“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夷安清亮柔软的歌声尚不足当然无从再现高祖当年挥师凯旋的豪迈气概,在场所有的宾客都惊了,这样明显不合仪轨的举动,显然已经超越了夷安平日的心性与胆量,殿上卫后一心关注帝的情绪,明显忽略了身边的卫长愈发凝重的眼神。
但霍去病知道,这也是茶宴上自己曾经就着韩嫣的笛音轻声哼过的曲调。夷安此刻只是在为自己一个人跳,起舞弄清影,飘飞的舞袖传送出都是她婉转迂回的情意,是她始终不能开口倾诉的无奈。他听见四下渐起的议论纷纷,舅舅卫青看向自己的眼神复杂难言,无衣则目瞪口呆看着如流光飞舞的光华少女在自己眼前翩翩起舞,霍去病心下了然,嘴角露出了久违的一丝笑意,他侧身”唰”地抽出了抱在无衣怀中的“和泉”,一道犀利的寒光在空中明晃晃地一闪,拦腰顺手挽起曲裾的裙角塞入腰间,纵身一跃跳到了夷安的身边,他挥剑起势,在空中挽出一道优美的剑花,明晃晃地剑光闪得旁人眼睛都睁不开,无衣跌坐在地上看着怀中的空荡荡的剑鞘,只是眨眼的功夫”和泉”的剑身就已离开自己,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手中如长虹游龙般飞舞起来。他执意要应和夷安的舞姿,配合她的翘袖折腰舞的步调跳起了剑舞,除非帝的要求,他极少在人前舞剑,何况是兼有剑技与舞姿的雅乐剑舞,迎上夷安欣喜得仿佛要盈出泪光的眼睛,他凝神闭气,淋漓顿挫,静立时沉稳利爽,舞动时又如行云流水般延绵不绝,剑光闪闪如日大地,他贴近夷安的腰身专侍她舞动身姿的留白处,辅之以惊鸿游龙般流畅华美的劲风,两人珠联璧合、刚柔并济、浑然天成,直舞得山河失色、天地动容,连帝都挥手拦住正欲上前阻止的仪官和卫士,神色怡然地享受着眼前眼前精妙的表演,乐官们见势赶紧改换节奏激烈的鼓点,胡笳声声催人心,看客们看得如失山色,神怡目眩。
韩嫣意味深长地盯着中央珠联璧合、配合得天一无缝的两人,却见卫长公主虽气定神闲端坐原位,眼神中的凉薄与倔强却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她双手握紧成拳,手指紧紧地攥着膝前的锦帕,窦太主则自觉颜面无光,早已愤愤然离席而去,韩嫣置身事外,倒也乐得看场好戏,待舞毕收势,霍去病收剑正欲为自己的贸然行事向帝请罪,却见一道凌厉的青光就势直朝他面门逼来,未等自己反应,身边的李敢早已抢先拔剑逼退了那道剑锋,一脸正色地直将剑尖指向进逼的来人,无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公孙敬声早已立身架势,只见那光芒中央黑发怒张的身影,双色的瞳仁在黑暗中闪烁着暴怒的狂气。
“陛下,既然冠军侯有如此兴致,臣不妨也借花献佛陪君侯练个剑,为诸位大人把酒助兴。”敬声微笑着眯起眼睛,旁观的平阳共侯曹襄却是额角冒出冷汗,他太了解敬声的脾气,此刻他只是在用笑容来掩饰内心汹涌澎湃的怒气,是愤怒、是仇视、是怨恨,一时间剑拔弩张、蓄势待发。“可,点到即止。”帝居然出人意料地允诺,他生性好战,身强力壮、势均力敌的年轻小子们如今生生在自己眼前博弈,他自然乐得看场好戏,前方休战已有大半年,浑身好勇斗狠的股子精神戾气正好无处发泄,旁观的列侯大臣们虽担心两人安危,却迫于帝的威严不敢出言阻止。
“侯爷方才舞剑耗费太多体力,若是应战难免不公,请由在下代侯爷应战……”李敢朝公孙敬声抱拳朗声说道。
话没说话,只见敬声忽地挽剑起势,目色凌厉地冲李敢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与我对战。冠军侯贵有票骑将军的威名,当是挥斥方遒,横扫千军万马的胆识和魄力,怎会为了这点小小的‘剑舞’就元气大伤?明日还要不要奔赴河西开拔应战了?”
”废话少说!”霍去病大喊一声,如闪电般从李敢身侧飞身穿过,”和泉“的剑锋直直地朝公孙敬声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