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他梦见焦黄色的平原上尽头那灰暗的天空,漫天黄沙遮住天边一轮红日。干燥的空气里混杂着刺鼻的狼烟与尸体横陈的血腥气味,宁静而肃杀的沉默,枯草靡靡。天与地、人与物,仿佛悉数将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遥远的天边传来羌笛孤寂清冷的乐音。浑浊的泪珠沿着模糊的脸颊缓缓地流下,清冽的童音低低地哀鸣,曾经快乐与生动的记忆,伴随着铁骑的屠戮与厮杀消逝在血色的残阳里……
无衣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挺身坐起,稚嫩的脸上缀着汗珠,胸腔剧烈地起伏,他本能地四下张望,万籁俱寂中其他人早已进入酣眠,静静的,连自己的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眼前又再度浮现出父亲、母亲被匈奴人砍杀的死状,血水从脖颈一道巨大的裂口处喷涌而出,汇作一道道殷红的细流,浸湿了胸襟。母亲在窒息将死的刹那,仍把自己紧紧地搂在怀中,母亲的血溅进他的眼睛里,顿时一片暗红,母亲粘腻而湿润的发丝纠结在自己的脖子上,喉管里挣扎着吞吐着最后仅存的几口气息,粗哑艰涩地嘘息声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时刻折磨着他幼嫩的心。无衣顿觉眼眶又是一阵湿热,索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透过窗户望着天边一钩朦胧的下弦月,油然升起一股苍茫的悲哀——“夜为什么这么长?白日怎么还没到?”
“明天,快点来吧。”无衣在心里默默祈祷。
然而,命运似乎有意作弄这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那时他在站在长安城北北军营屯所的门口,面对前面黑压压拍成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长龙,一个个身强力壮的英武男子足足都比他高出大个个头,他那矮小单身的身子已经被淹没在一群成年男人投下的阴影之中。更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会遇见时为票姚校尉的霍去病,他一直清新地记得那一幕,原本拥挤混乱的人群自动分开两道,他从鱼贯偏避的黑色人影中径直走过来,那些自信而自负、峥嵘铁血的男儿们,这一刻仿佛如集体被驯化的公鹿,单膝跪地拜服在他的脚边,“霍大人”、“冠军侯”、“校尉大人”……形色不一的称谓连绵起伏、不绝于耳。这一刻,无衣才真正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少年形色的男人,就是人们反复颂扬、歌唱的“疾风之狼”、“匈奴人的噩梦”、“大汉未来的辰星”——十九岁一战成名、名动天下的冠军后,斩首俘虏匈奴两千多级,得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早在家乡的时候,无衣已经从村里人的口中听过关于他的传奇事迹,他的脑海曾有过无数的遐想,他的眉眼,他的身形,他在广阔粗犷的荒漠里策马狂奔,在浩瀚无垠的极地夜空下无声潜行,在刀光剑影中如疾风般凌厉果决地眼神,尽管他只比自己年长五岁,但在无衣心里他却如高山仰止的尊神伟岸且遥不可及,然而这一刻,当他站在自己的面前,真正面对这个人的眼睛的时候,无衣原本浮躁犹疑的心魂一瞬间被对方如冰般凌冽的视线所震慑,漠北边塞的寒霜烈日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不似常年行军打仗的军人那般黝黑粗糙的皮肤,他的脸是失去血色的苍白,细长的眉眼眼角微微上挑,他面无表情地站立在校场中央接受在场所有人的跪拜,天地间唯独他好似傲迎风霜的松枫接受万物的崇拜与敬仰。无衣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见他藏青色的披风随风扬起,一时竟忘记了行礼,他的眼睛里映出他墨色的瞳仁,眼神缺少几分少年人的轻狂,多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老练却坚韧,犹如深邃的夜空里闪烁的淡漠星光,他注意到了无衣的存在,转过头扫了他一眼,并不发声,不怒自威,而无衣也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两个人都看似漫不经心地静静对峙。
“无礼!见到校尉大人怎不下跪?”他身边的卫士粗声喝斥,却被他挥手制止。
“你叫什么?多大了?”霍去病聊有性质的俯下身,盯着眼前这个眼神倔强的少年,开口问道。
“我名唤无衣,十三了。”无衣如实回答,心中却暗暗惊讶于对方声音的清涩。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历来认为征战沙场、戎马生涯的将军将领,发令大多如洪钟大吕,雄浑有力,却丝毫不料这个少年的声音竟与自己想象中的全然不同,竟似松间明月的柔和,石上清泉的清冽。
“可有姓?”
“不曾有姓,我生来就是弃儿,未见过亲生爹娘面目,在襁褓里被大大(父亲)和娘亲在村口河边的老槐树下捡来,光在身子裹块包布,于是被大大起名‘无衣’,还指望他日能寻得亲爹娘,再寻根归姓。”
“……”
“大大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长大了他告诉我说,古书《诗经》里有名篇叫《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与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我们村子地处河套渔阳,自我记事起,就一直不断躲避匈奴人的刀马,他们见人就砍,见到粮食牲口就抢,比牲畜都不如,我们都恨透了他们,天天想着怎么能够干掉他们!”
“为什么投军?”霍去病的声音依然听不出一丝波澜。
为什么?少年瞪大一双眼睛,乌黑的瞳仁满是难以形容的惊惧与愤怒,他的脑子里顿时闪过养父母惨死的样子、屠杀过后尸横遍野如炼狱般的恐怖、痛苦的呻吟与呜咽如魔咒般缠绕在他的耳边,曾经朝夕相处的小姐姐被匈奴人麻绳缚手,像牲口一样倒吊在马鞍后虏劫而去,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漫天飞舞的雪花与血色混杂成猩红色的泥泞……
“投军还能干嘛?杀匈奴人呗,除了这个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在身边卫士“无礼”的呵斥声中,无衣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霍去病的眼睛,他看尽他眼睛里闪烁的火光,眼前这个瘦小的身板似乎蕴藏着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一双小手紧握成拳,稚气满满的小脸已经被愤怒与恨意所湮没,霍去病短暂地楞了一下,随即发声:”渔阳隶属边郡,距离长安何止千里,你本应就地投入军屯边兵,不必来到京城北军重地,且不说这里原本不为戍边,你亦没有资格入列。”
“小子,这里征兵只招京三辅的精兵强将,你一村野小屁孩哪有资格入列,怕是牵马都不够格。”从旁卫兵忍不住插嘴道,一嘴戏谑调笑的语调。
“他们都不要我,嫌我年纪小不经扛,骂我一个小叫花子只想到军营里蹭口饭吃,连弓都拉不开,怕匈奴人的刀还没下来就自己先趴下了,”无衣急道,却惹到身旁围观的一群汉子低声讪笑,“我一路流浪讨饭到这里,荒郊野外摸寺庙墓地的祭食,城中饭馆吃人剩下的东西,实在逼急了就挨顿打讨一顿霸王餐,为的就是要来京城投军,我听说京师兵骁勇,都是精兵强将,所以拼了这条命也要投奔过来!”
”哼。”霍去病嗤笑一声,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屯兵的军侯倒也说得不差”,他转过头去登记的主簿吩咐道,“暂不将他的名姓登记入册,差他去伙房做个杂役。”没等无衣回过神来,他早已飞身上马,在大队人马的拥簇下绝尘而去,留下无衣一个人楞在原地,当一名营地厨房的伙夫杂役,这显然有违他的初衷,冠军侯的一个简单的决定无疑是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熄灭了他当下所有的斗志,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嘴巴长得老大,耳边完全听不见军士的催促声,显然没有从这个沉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