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叶一家和后来搬到岚岗村的其他坝下村村民一样,还住在简易的帐篷里,不过由于新建的房子是直接很多户连在一起的连体建筑,所以施工比较方便,速度也比一户户的建要快得多,第一层就快要完工了,估计年前所有原坝下村的村民都可以搬进新房里去了。
针叶的父亲树生也没在帐篷里面,正在外面帮着盖房子呢。远远的就看到针叶拉着学友正往自己这边赶来,树生也就从脚手架上爬了下来,迎了上去。
树生旁边找了个平整的石头,请学友坐下,自己也找了块砖头垫了垫屁股。然后对学友说:“钟老师,针叶这孩子心眼大,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他既然找你去了,那肯定把事情都给你说了。大家也就不打马虎眼了,不要浪费时间。实话实说,我是答应这孩子要带他去城里玩,不是我不想带他去了,而是城里面现在真有事,说什么也不能带他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儿,我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针叶,我跟你爸说说,你先去玩会儿,等会儿我去找你。”学友一听树生这么爽快的就跟自己坦白,猜到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树生可能有什么事情不想让针叶知道,所以就让针叶先去一边,自己想跟树生先谈一下。
“行吧,不过一定得给我个解释,不然这事儿可没完。”针叶虽然见识挺广,可脾气也不小。
等针叶走远,不等学友问,树生就急忙说到:“钟老师,我也不瞒你,针叶年纪还小,现在跟他说事情还不合适。我前阵子去县城里做生意,跟人合包了个小区工程,工程做到一半,合伙人卷了钱跑了,欠下一屁股债,工人工资就不说了,连一大半材料费都没付,本来我和他两个股份一人一半,资金我出大头,其他一切都归他搞定。所以一开始我就拿给了他五百五十万,现在这五百五十万被他卷了跑了,虽然报了案,可找不到人有什么用?工地还在那,几百个工人三个多月没拿到工资,材料基本就没结过账,这么大一窟窿一时半会儿我可补不上啊,我现在只要一去县城,工人们一收到风,肯定要过来找我,虽然这事儿不怨我,可我能怎么办?如果我现在带着针叶去玩,那帮工人估计活吃了我的心都有,我总不能让孩子去冒险吧。怎么着都得等警方那儿有眉目了我才有着落不是吗,为了这事儿,我都快疯了,还不能跟人说,万一被村里的长辈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对我发火呢。所以一边还得装成没事儿人一样,该咋咋地,这事儿在咱们这儿就咱们两个知道,我老婆我都没讲,你可别跟我说出去啊。”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一开始没有签合同之类的吗?怎么动用那么大的资金他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学友提出了疑问,听到树生一说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人兜着,也难怪没心思理针叶了。
“签合同有什么用?我这阵子一直在忙村里的事情,哪有时间去县城管工地上的事情。他手底下全是他的人,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现在他人找不到,他手下的人倒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股东,全******来问我要钱,我******找谁说理去。他奶奶的,警察都找不到他人,我拿着合同找鬼去。”说着树生掏出香烟递了一根给学友,学友不抽烟没要,他就自己点了。
“那你当初怎么会跟他合作工程的呢?你不先摸摸他的底吗?”学友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一片都是他的地盘,他本来就是混子出生,正好他家那边在大开发,他就想着建个小区,肯定好卖。做生意吗,黑白道上总归都要打点的,不然想把生意做大做稳当可没那么容易。跟他接触久了,觉得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还算守信用,而且近来也开始做正行了,再说了他的地盘,没他同意,没他帮忙,这工程也做不了不是吗。他说的天花乱坠,胸脯拍的乓乓响,我就脑袋一热跟他合作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树生一边抽烟一边说着。
“原来是这样,那现在也只有等公安把人找到才有说法了。”学友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社会的认知还远远不够,人类的劣根性已经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早就根深蒂固了,自己的想法想要实现,前路上障碍还真不知道有多少。不过突然又反应过来,树生一下子能拿出五百五十万的巨款,而且跟黑道上还有关系,难道这些钱也是他用不法手段获取的?学友的内心产生的深深的不安,觉得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同寻常,或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树生看到学友的脸色变化,也隐约的猜到了学友的想法,于是解释道:“钟老师,你是不是怀疑我这么多钱的来路?实话跟你说,这是我们坝下村集体的钱,不是我一个人的,只是一直由我来操作。坝下村其实这么多年积攒下来集体资金还是很庞大的,只是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一时能调动的资金跟不上,不然整个工程我自己来做都是没问题的。”
学友听树生这么一说,也就反应过来了,大事记上明确记载着坝下村虽然一直是半隐世的状态,可也从来没真正跟外界停止联系,甚至还一直有安排人去跟外界贸易。跟外界贸易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针叶家,几百年的运作下来,其实累积的资金如果保护得当的话,确实是非常吓人的。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树生的问题其实不是他一时拿不出钱来垫付工资和材料费用,而是他不愿意,这么想来一切都变得合理,可以解释了。首先,树生的合伙人“地头蛇“由于某些原因,携款私逃,树生得到消息后,发现整个工程完全是欠款施工,而且所欠金额已经十分庞大。在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办法前,树生并不想继续往工程里投钱,毕竟情况不明朗的时候,继续投钱可能会是无底洞。即便工程完工了,到时候,难保那地头蛇是不是会回来要分一碗肉吃,如果不能让他满意,也许这个工程还是有可能会白做。而要让那种贪婪的人满足,那么这个工程做不做一样,反正没什么赚头了。作为一个生意人,树生自然不会去做这种傻事,可以想像的出来,现在树生等的根本不是找到那个地头蛇,而是经过这一事件,司法公正能不能把地头蛇的股份剥夺,整个工程完全交给自己,并且给予自己各种方便,毕竟这样一个工程不论对谁来说都是一块大蛋糕。反正现在经济形势越来越好,买得起房的人越来越多,根本不愁房子卖不掉。树生之前可以一下就拨出五百五十万,就算一时拿不出同样多的钱,拿一半出来应急其实就够用了。反正房子造好了也跑不掉,材料商和工人们总是有办法来回收自己应得的费用的,只是这样会非常的麻烦,需要去各种机关去申请各种证明,所以工人们才会在工程做了一半的时候来逼工资,同时材料商也来逼各种材料款,说到底也就是怕麻烦罢了。
很可能地头蛇也被树生给骗了,尽管地头蛇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既然这个工程有自己一半,属于自己的产业,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去拆自己的台吧?由此可见地头蛇的消失必然与树生有着密切的关系,可到底密切到什么程度在真相没有大白前,也不能去胡乱猜测。可就这么是这么一件事,里面已经牵扯着无数的人性问题。而我们在这样的社会里生存,每个人都需要去面对这样的事情,对于人类来说,这样是非常消耗精力的,也是非常没有价值的,或者说是没有集体族群价值的。可这种情况已经根深蒂固的存在了不知道多久,地头蛇、恶霸、奸商、土豪、地主、还有贪婪腐败的政权,在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哪个时间段没有这些字眼。
用另一个角度去看,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去使用各种伎俩去争斗,为了更多的生存物资,更好的生活条件,可以说这是一个社会现象,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每个人都有这个问题。而这其实恰恰说明了问题,我们人类是群居生物,我们一直都是一个集体。可现在我们每个个体并没有为了族群的共同生存而奋斗,而是为了个体的生存去争斗,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一盘散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不论一个族群表面展现的有多强大,可是内部的不团结,就足以让敌人整个击溃这个族群。而树生事件反应的社会现象就已经足够警示人们了,这件事情里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欺骗。或许对于其他低等动物来说,我们即便有这些恶劣的秉性、行为也能算是进步的,可以对于已经将自己划入高等生物的人类自身来说,这难道不是在向低等动物靠近,难道不是一种倒退?
回到针叶被“欺骗”的小问题上,其实这已经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学友想了一阵后,对树生说:“树生大哥,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了,针叶那里,我帮你说说话吧,不过你也知道,针叶这孩子太聪明,我不一定能糊弄的了他。也许,我会把实情告诉他。”说完学友站起来找了一下针叶,发现目标之后就走了过去。
树生看着这个年轻人走向自己的孩子,想说什么可又没说的出来。他低下头把自己快抽完的香烟戳在地上,熄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跟自己的孩子解释自己的烦恼,可让别人去跟自己的孩子坦白,又总觉得有点奇怪。在商场上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告诉这个中年人,今天自己似乎话说多了,让这个年轻人去接近自己的孩子,未必是一件好事,树生心底甚至冒出了一阵寒意。不过他还是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异常,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去自己的没建好的屋子帮忙。
针叶在学友和树生谈话的时候,回自家帐篷拿起自己的画板,带上铅笔,正对着自己的老师和父亲画起了素描。可惜,画的主体不是那两个人,而是两人身后的一棵树。就在那棵树画完的时候,针叶看到老师已经结束了和父亲的谈话朝自己走过来了,自己的画还没画完,针叶也就没高兴动,继续坐着画自己的画,等着老师来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说法。学友走到针叶身边,看了一下针叶的画作,嗯,如果也能算作是画作的话。相比针叶有些方面的强势,他的绘画水平是非常糟糕的,以至于学友没有看懂,忍不住问了一句:“针叶,你这画的是什么呀?”
“树。”
“我还以为是把芭蕉叶扇子呢,原来是树啊。”学友不无调侃的说着,不过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语气还是很正经的,“针叶啊,你觉得你爸欺骗该怎么处理才合你心意。”
“我看我爸跟老师你说话的时候,情绪很激动,他应该把该说的都给你说了吧。你觉得我应该要一个什么说法呢?”针叶随手撕掉了自己的“画作”,然后看着学友说到。
“哎,你别往我身上推啊,这是你要的说法,怎么又摊上我了。”学友本来想诱一下针叶,也没想真的把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的告诉针叶,毕竟整个事情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沉重了,可针叶还是一如既往的难以对付。
“你错了,老师。我一开始去问你,问的就是为什么大人要撒谎,要骗人。如果你现在也是用谎话来诓骗,应付我的话,是不是就跟你有很大关系了呢?”针叶一本正经的看着学友的眼睛说着。
“那你爸是怎么跟你说的呢?”学友还想再摸摸底,考虑一下说到什么程度。
“他说他生意出了问题,牵扯到太多的东西,现在去城里的话不是很安全,可能会有寻仇的。”针叶轻描淡写的说着,似乎这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对,详细情况你爸告诉我了。确实现在这个事情正处在非常麻烦的时间,在没处理好之前,我觉得你确实不应该太过在意你爸爸的这一次欺骗,你爸处理完这个事情,我相信他会带你去城里的。”学友其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跟一个孩子去说这件麻烦的事情。
“钟老师,你真的这么觉得?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看来你跟其他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可是,就算我把你爸生意上的事情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啊,事情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进展,你现在要去城里,也没有人会同意带你去的。”学友也有点手足无措了。
“唉,老师你可不要给我提什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之类的话。而且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难道没有觉得我爸有些怪么?”针叶神秘的凑到了学友的耳边说了后一句话。
“我跟你爸才接触过几回啊,我哪能感觉到他哪里奇怪。”学友听着针叶的说法也是非常的奇怪,自己虽然从树生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对劲,可总体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漏洞,还是说得过去的,可是针叶的奇怪来源于哪里呢,按照树生的说法,针叶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对,难道仅仅从树生偶然间表露出来的异常情绪中,针叶就能感觉到什么疑点不成?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这倒也是,我觉得我爸这段时间非常的不正常。或许对于大人来说,遇到事情有这样的反应或许不是那么奇怪,但是从我们孩子的眼光出发去看,就完全不是这样了。在我看来,即便真的我爸做生意遇到了什么麻烦,可完全没有必要是这样一个状态的。做错了就改,如果没做错就更不用害怕了,从我记得开始,我爸从来都是很谨慎的人。做生意亏了也不知道多少次,可没一次是像现在这样,话说的模模糊糊,整个人更是精神恍惚,暴躁易怒,完全不正常。”针叶看看周围没人,继续小声的说着。
“你爸告诉我,这次他被套住了很多钱,我不知道你对钱的概念,可在我看来,如果损失这么大的金额足够让一个人有你说的那些情况了。”学友仔细回想着树生的话,可一时之间还是找不到漏洞。
“那就算了,既然你们大人的逻辑这么奇怪,或许我爸也就算不得奇怪了。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情肯定不是那么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如果你也发现了我爸的不妥要记得跟我说。要是以前这村里还有幺大爷能压得住我爸,幺大爷过世后,我爸明显表现的无所顾忌了。”针叶其实还有发现,不过碍于语言表达能力还不够厉害,真要说就变成了:说不清楚、说不出来一类的让人更加难以捉摸的字眼了,而面对本来对自己的话就不是特别信任的钟老师,针叶也就选择不说了。
本来学友觉得会是非常麻烦的一次谈话,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而树生、针叶、学友三个人经过这一次谈话后,换来的并不是解决了问题,反而心里都有着一种不安的感觉。
学友回到学校,老陈老李也已经结束了讨论。因为本来孩子们经过学友的动员课和针叶三人山洞遇险事件后,为了早日掌握更多的知识,学习积极性非常高,孩子们学习这么认真,根本就没什么值得讨论的,就这么教下去就可以了。
学友看到学校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又梳理了一下树生说的话,还是没有什么收获。可回头一想到针叶的奇怪反应,学友突然反应过来,可能针叶本来就是想让自己去打听树生的情况的。所以才会一直咬着受到了欺骗什么的,用来打消树生的警惕心,然后好让自己有机会去了解树生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树生不是可能有问题,而是一定有问题!不然针叶不会在自己和树生谈话结束后,神秘的说起了树生的奇怪,而完全没有再去纠结去不去城里玩的事情。想到这里,学友倒吸了一口冷气,针叶太厉害了!不管针叶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样的计谋可完全不是一个七岁孩子应有的水平。学友带着针叶说过的情况,套在树生的话上,找到破绽了!
在说到地头蛇的时候,自己曾经怀疑树生的钱来路不正,可自己完全没有说出来,正常人在对自己不利的话头没有被说起的时候,一般是不会自己去说的。而且当时说的是地头蛇跑了,可怎么跑的,为什么跑的,完全没有提到!那么多钱的去处也没有提到,其实当时自己是想问的,可却被树生巧妙的打断了,并且转移了话题,扯到了树生他自己的资金来源上,一下子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学友脑子有点乱,这到底是不是真的问题所在,自己如果再去问树生,树生肯定会有所准备了,即使说了,也未必是真的。而且这里面问题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甚至树生会完全推说不知情。其他线索都可以搭得上,就这一段出问题,可以肯定问题就在这上面,难点就是怎么去了解真相。
能看到真实,才能看到真理。真理是可以解开一切麻烦的钥匙,当然了为了解决不同种类的麻烦,真理也是会以多种形态出现的。而我们人类需要的,就是把所有的真理变成常识,尽管这几乎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