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缱绻拂人眼,戏子多情有谁怜?”
一大早玄翎就推开门,看着睡的四仰八叉打着鼾的罗修,“今天茶馆要搭台子,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街口新开了一家私人影院,那里可以喝咖啡,你可以去那坐一会,帐记在我头上。”
“……嗯。”含糊不清地应道。
半个小时后,罗修站在这家装潢简单到不起眼的私人影院门口,眼角还有没洗干净的尚未干透的浑浊不明液体。
来野巷有四个月了,经历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也认识了一个比奇奇怪怪的事更奇怪的茶馆老板,四个月的时间,罗修已经习惯了玄翎的各种出其不意,原本火爆的脾气现在也磨炼的差不多没脾气了。
“阿嚏。”北风顺着巷子口一吹,罗修打了个哆嗦,抽了抽鼻涕之后又紧了紧自己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军大衣。
“先生,进来坐会吧。”穿着单薄制服的年轻店员推开门笑盈盈地说道。
本想转身离开的罗修闻到了店里浓郁醇厚的咖啡香,果断闪身进了店,速度快到年轻店员来不及说“欢迎光临”。
店内的装潢虽然不华丽,但让品味刁钻的罗修眼前一亮,悠扬轻缓的蓝调从老旧却被保养极好的音响中缓缓流淌出,复古的格调让人感觉优雅又惬意,与窗外的老街区风景完美融合。
咖啡厅并不大,吧台旁的一扇被刷成暗金色的门吸引了罗修的目光。
“先生,您是在这休息喝杯咖啡,还是想进这里看一场电影?”刚才的年轻店员走过来问道。
“电影?”罗修挑眉,“有什么电影?”
“您有自己想看的电影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为您单独放映,当然也可以去看我们固定播放的电影,我们每整点都有固定的电影播放的。”
罗修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五十六,“八点是什么电影?”
“霸王别姬。”店员说道,显然对电影播放的名单了然于心。
“霸王别姬……”罗修想到出门前三个姑娘忙前忙后的张喽年初七的戏班演出,不由得对戏曲多了点好奇,“那就看这个吧,帮我做一杯拿铁,要热的。”
“先生,这个电影放映厅里已经有一个客人了,您可以接受和他一起看吗?”
“有人了?他介意有人和他一起看吗?”罗修反问道。
“那位客人每周都会来看,我想他应该不会介意的。”店员思索了一下,说道。
“那就一起看吧,我也不是个喜欢边看边点评的人,大家互不影响,”罗修裹着自己的军大衣推开暗金色的门,“几号厅?”
“七号。”店员的声音从即将合上的门缝中传来。
罗修进了七号厅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演上了,十平米的房间里只有第一排最中间坐了一个人,趁着屏幕的光,罗修看出来是个男人,又或者是个短发高个女人。
罗修在最后一排中间位子坐下,字幕刚好滑过那人的头顶,五官俊秀的小男孩嘴角维扬身穿戏服,身姿款款穿越走廊而来,施施然行李,开口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
错了词的《思凡》引起一阵散乱。
大师兄含泪的惩罚之后,小少年嘴角噙血,眼中有泪光,目光中似有某种坚硬的东西落地破碎,声音却辗转如珠。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披直缍,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不知为何,即便是最后程蝶衣自刎于他为之“不疯魔不成活”的舞台上、死于他卑微又浓烈地爱了一生的段小楼怀里的那一幕,也及不上俊秀小少年心中的最后一块执拗破碎那一刻让罗修印象深刻。
罗修忽然就明白了,国粹之所以为国粹,自是有它迷人的骄傲。
让人不疯魔不成活。
一直到房间里的灯亮起,罗修也没有喝一口店员送来的咖啡,他拿起已经凉了的杯子,见第一排的人没有起身的意思,心想这人竟会对一部电影这么执着,也是个怪人。
起身离开的时候,罗修似乎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他回过头,看见那人依旧在盯着已经暗了的幕布。
“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最经典的一句台词,被那人这么轻叹着念出来,罗修竟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竟然会想,若有来世,程蝶衣和段小楼的故事又会是怎样?
若是没有战火硝烟,程蝶衣和段小楼的故事会变成什么样?
肯定是和玄翎那家伙待久了,自己竟开始喜欢胡思乱想了。罗修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房间。
“欢迎您下次再来。”
罗修对着年轻店员笑着点点头,推开店门,北门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不过一场电影的时间,地面的雪已经没了脚踝了。
明天就是初六了,竟下起了这么大的雪,幸好戏台是搭在室内,不然初七可就没法演了。罗修一手握着店员新做的咖啡,一手插兜,看着巷子里的老墙上被雪晕湿了的春联和年画,他想起了程蝶衣聚精会神地为段小楼描眉的那一幕。
虞姬的眼里,从来都是只有霸王一人。
罗修摇了摇头,看着散乱在空中的雪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先生,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您怕是唱错了词儿了。”
罗修看着身边站着的男人,年轻,俊秀,身穿一身素雅唐装,身姿挺拔,声音低沉婉转,有着老天赐的一副好嗓子。
“不过是随便说说,不必较真。”罗修笑了笑。
男子也笑了笑,“抱歉,职业病,您别计较,今儿天寒风雪硬,三九正值中,您多注意,回见。”说罢,就迈开步子踏入雪中。
在这寒冬腊月里,男子的背影好像晕染了的水墨画,融入这风雪之中,衣襟处那一株腊梅,开的正艳。
“果真是个奇怪的人。”罗修看着又深了一寸的雪,果断裹紧军大衣,大踏步地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家里还有个更怪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