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恪说,他是领养的小孩,不是苏家的孩子。他说,他也是前日才知道。他还说,外公同意我们在一起。他最后说,他很喜欢很喜欢我,他不想失去我。然后他紧紧的抱我在怀里。
他没有说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不是被苏家的人接走的。但爷爷为什么骗我?还是他骗了爷爷,我不懂,也想不明白。
过了年以后,苏恪三天两头的来学校找我,留校的老师都对我笑得很暧昧,偷偷问我,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又帅又有钱的男朋友。
我都是笑而不答。
下雨的天气,我们一起在雨中漫步,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弄堂,他会帮我拉好围巾。有阳光的日子,我们一起骑自行车,他载着我从大街小巷摇摇晃晃的留下一连串的笑声。然后我们会去茶楼里点一壶铁观音,细细的品味一个下午。有时候他会听着旁人念的报纸皱眉走神。
在阴天的时候,我们会和苏凌去补习班,苏凌在学钢琴,苏凌在弹钢琴时,他就睡觉或者看书,这时我会拿出素描本偷偷的画他,阳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为他镀了一层暖暖的金光。
我有很好的绘画基础,我从五岁时便开始学习了。可是却怎么也画不好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睡着时微皱的眉和看书时认真的眼。怎么也画不出来我想要的样子,怎么都不是我心底的那个模样。
这样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但我总有些揣揣不安,像是一个第一次偷东西的小偷,对偷到的东西既感到窃喜却又不安。
三月十五是我的二十一岁生日,我一直期待着那个日子,想要知道我生命中最爱我的两个男人会给我怎样的祝福。
三月十三,哥哥告诉我他有紧急任务,组织上需要他。
我低头不语,心中凌乱一片。
他说,“伊伊,对不起。哥哥一定会陪你过二十一岁生日。”
我压下心中不安,强撑微笑道,“你早去早回。”
他点头,留给我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
第二天,苏克来找我,那天天气很不好,风大天低。他把脖子上的薄围巾取下来围到我的脖子上,他揉揉我的短发,说,“怎么又剪头发了?”
“只是修了一点点。”我回答。
他不乐意了,说,“为了我留着长发好吗?”
我看着他深邃温柔的眼睛,点头,说好。
他将我揽在怀里,他说,“伊伊,我今天晚上要去码头提货,不能陪你看江景烟火了。”
我睁大眼睛,“那你注意安全。”
他一愣,说,“嗯,明天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明天吗?好吧。不过短短二十四个小时而已。我点头。
他揉着我的发,“乖乖的,明天我带你去法租界喝咖啡。”
我点点头,我会乖乖的在家里等他们回来,等哥哥,也等苏恪。
夜里下了好大的雨,烟雨朦胧的看不清外面的灯红酒绿,那样大的雨,像是要洗净人间所有的罪孽和悲伤,我睡不着,一直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还是有些烟雨朦胧,今天不能放烟火了。我想着,打了把洋伞走出去,我去等哥哥,去他的茶楼,我开了店门,挂了不营业的牌子,给自己泡了一壶竹叶青。
我坐在店里,我想苏恪和哥哥应该猜得到我在茶楼吧。
我一直等,从早上等到晚上,他们都没回来,我想,法租界的咖啡馆关门没?哥哥也不回来煮长寿面给我吃,这两个家伙,都忘了我了么?
正在这时,我听到有人推门而入,几乎是同时,我转过身,“你回……”剩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因为我看见了一副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花钿和一个男人架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进来,刚进门,那个人便吐出一大口鲜血。花钿将他平放在地上,而另一个人早就关了门,灭了灯。借着外面微弱的灯光,我看清了他的脸,那张我熟识了二十年的脸,哥哥躺在血泊里,胸口留着怎么也止不住的血。
我觉得腿很软,勉强走了两步,“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我爬着,花钿见了,一把将我拖了过去,我看见哥哥的脸,还是以往那样英俊,他费力的扬起嘴角,这个动作却让他的嘴角流出更多的血。
我慌了,不能,不能让他死,不能,不能,不可以!
我用手去捂住他的伤口,血还是从我的指缝间冒出来,我忘了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只知道心跳像快要停止一样。
“伊……伊,对不起,哥哥……欠你一个……生日礼物……”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吐血,眼睛却亮得可怕,就像爷爷,就像爷爷坐在树下最后一次跟我说话。
我拼命摇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
“伊伊……好好的,和他在一起……他会……代替我……照顾好你的……你要好好……幸福……”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我知道他已经看不到我了,我抓住他逐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哥,哥!我求你了,不要死。”
“哥……哥……对……不……”
话未完,人先去。我亲爱的哥哥,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木然的抱着哥哥渐渐冰冷的身体,眼眶干涩,听花钿在一旁哭得声嘶力竭。
什么时候外面下了雨,雨水打得屋檐哗哗作响,我被这水声一惊,打了一个寒噤,我突然便醒悟。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哥哥,放下他早已冰凉的身体,起身夺门而去。
花钿在我身后呼喊我,我充耳不闻。
苏,苏,苏恪呢?是他吗?我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我一定要见到他,我要问清楚。
我发疯似的往苏家跑,但是我去不了租界,我被拦在租界外,恨恨的看着苏家的方向。
“嘀嘀!”刺耳的汽笛声传来,我定睛一看,是苏家的车。我拦下车,是大表哥。我求他带我去找苏恪,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身上的血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无奈。只得驱车带我进去了。
到了苏家,佣人却说苏恪并没有回去。我拉着大表哥的衣袖,哀求道:“求你,带我去见他。”
他担忧的看着我,柔声问,伊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摇头,他与我僵持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我带你去。”
他开车带我去了德国的租界,将车停在一栋公寓面前,他说,他应该在这里。
我静静的站在雨雾里,等着大表哥带他出来。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进去,我怕我看见一副怎样让我心碎的画面。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一滴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砸在水洼里,浅浅的荡开了一圈涟漪。我垂着眼睑,心中的翻天覆地的乱,垂在一旁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门开了,暖暖的橙色光线晕开在雨雾里,我看见苏站在门里,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浅,面色苍白。我看着他,扬起一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扬起的笑容。
“你不是说带我去尝法租界的咖啡吗?”
“下次吧,今天出了一点事。”
我点头,下次带上我哥一起吧。
他愣了一下,安静又哀伤的看着我。
可惜他刚刚死了。我说,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他笑着要我,和你,好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