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过去有个酉阳县，酉阳县的大山深处有个猫跳村。这个村出了个非常优秀的土家族小伙子。他十八岁参军入伍，不满二十三岁就当了解放军的排长。之所以能够获得这么快的提升，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被当作典型抓住了，成了红极一方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他的感人之处在于熄灯之后他还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学毛选；他的过人之处是厚达二百七十页的毛主席语录他能倒背如流。并且，只要你随便说出其中哪一段语录的开头，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指出在哪一页。当然，他也做了许许多多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好事。比如扶老大娘过马路，背小学生过河，领了津贴费偷偷寄给别人，并且还不署真名。把别人的脏衣服洗净晒干，再叠好放回原处。即使劳累过度生病住进了医院，他也强撑着病体打扫病房，帮助护士洗被罩床单。你说这么优秀的小伙子谁能不喜欢？所以，他的病床上老有人送花，还不断有人来探望。这些都被侍候他的小护士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而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一天几次的扶着他上厕所，而且尿尿的次数还一天比一天增多。增多的原因并不是病情恶化，而是小护士柔声提醒的结果：“首长，我觉得您又该上厕所了。去吧，我扶着，多少尿一点。医生说了，能尿出来总比憋着好。”有时扶到厕所里确实是尿不出来，小护士就在不远处吸溜着小嘴“啾啾......啾”地吹口哨。直到有一天，优秀的小伙子在厕所里站着站着晕倒了，小护士立刻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两人四目一望，“噗嗤”一笑，爱情的火花就这么点燃了。后来他们在部队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成了过时的凤凰后又奉命转业。
他们转业后的去向，应该说好像只有两个。一个是就地安置，再一个就是回小伙子的家乡四川酉阳。但这两个去向小护士都不中意，非要带小伙子回她的老家北方。这种有悖常规的安置选择，当然会有一定难度，安置结果还可能不尽如人意。但小护士意志坚决，小伙子也只好诺诺服从。惜别之日，小伙子在军营门前徘徊良久，面对军营再三敬礼，抹了几滴眼泪，然后又拉着妻子去拜别最为敬重的老首长。老首长问清他们的转业去向后，忽然大为激动地说你们要去的地方，也就是我的老家啊！他这么一说，小护士也激动地两眼放光，就像不敢相信似地颤声发问：“您老也是那个地方的？”“是啊是啊......”接着，老首长满怀深情地回忆起了自己的故乡家园。说出了县城往西南走两个十八里，有个岳喜时庄，庄前有条小河，河拐弯处有棵歪脖柳树，柳树往北三十六步，有个柴门小院，小院里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那就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当然了，他说的这些，都是一九四一年鬼子大扫荡前的老家印象。如今斗转星移，该是早已变了模样。幸好老家尚有一子，且这一子又有多子，算得上是人丁兴旺。“常有信来，来了就放在这个地方。”老首长说到这里起身去找，拿来几个剪开口的信皮给他俩看。那小伙子便将来信地址，暗暗地记在心里了。
一九八二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和我爹正在田里锄草。锄草的法宝是天气越热，太阳越晒，效果越好。原因是锄断根后的杂草能很快晒脱水，半干之后即使是再遇阴雨也难以复活。可大太阳底下四十多度的蒸烤也确实是十分难受，祖辈先人发明了大草帽遮太阳，但在我看来，这十足就是蒸腾的浴缸上面再加个盖，让人顶着更加喘不过气来。所以我爹戴大草帽我就不戴，他在前面锄我在后面跟着，一开始看上去像是他在前面牵着我，后来就渐渐地变成了我牵着他。原因是他像个风筝似的越飘越远，我则锄不几步就要直起腰身看看天。以至于他都锄到了地那头，我却还未锄到地半腰。恰好这时有人站在地这头的树下叫我爹，他没听见我先听见了。
来找我爹的是村里的会计，他说他今天去镇派出所公干，派出所长像是无意之中问起了我们家，还说让我爹抽空儿去一趟，其他也没多说啥。我爹闻听立刻头皮发麻，他马上想到八成又是我哥在外边出事了。接着想到的是家里还有瓶陈年茅台酒，是我爷爷的高干待遇泽被老家的，除此之外再无买路捞人的长物。想完了这些他才想起来问：“那所长叫什么？”因为在他担任大队长没被打倒之前，派出所长是刘文广，如果他还在的话，凡事念点旧情喝点小酒或许都好商量。村会计说这个所长叫郎中阳，“新来的！说话也是啷个啷个的，一听就不是咱这本地人。”他这么一说我爹更加心事重重，不过他不动声色地对村会计说：“你忙你的去吧，改天我抽空去一趟。”
我爹说“抽空去”却一直未去，原因是他知道那个地方不发救济不放粮，也不办理结婚登记好事成双，谁去了那里都捞不到实惠捞不到光彩。他虽然迟迟未去，可那个坏种会计却把派出所“传唤”我爹的消息播撒得沸沸扬扬。那几天全村人都用诡异的目光窥视着我们家。因为自从我爹被打倒，我哥又出走他乡后，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势利小人，就再也不巴着我们家好。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目光的打量，再也听不下去我们身后的窃窃私语挤眉弄眼指指戳戳。我向我爹大声说：“我去见见他，看他能把我怎么着！”我那时候刚过十八岁，个子长得比我爹高好多。但可能还未赶上我爷爷，因为跟他寄回来的照片上比，他显然要比我魁梧得多。那张照片是在京西宾馆照的，他说刚在那里开完会，刚在那里受到了林副主席的亲切接见，激动万分地留下了这个影。照片上面除他之外还有位小战士，一只手握着胸前的语录本，一只手像是在敬礼又像是抹眼泪。我们都猜他是我爷爷的警卫员，后来我爷爷回信更正说不是警卫员，是一起去开会的。于是我又天真地想，这小战士真是太有福气了。我爷爷为什么不带着他的儿子孙子去开这样的会呢！
我的勇武也提振了我爹的精神，他说“好！你去吧！”也许他多少天一来都在不停的思索中盼望着我能说句这么硬气的话，能挺身而出替他当回挡箭牌，以便他在判明敌情后再作辗转腾挪。我那天从家里去派出所见郎中阳时也表现得十分勇武，因为我心里装着不平装着恨，切齿痛恨那些昧着良心暗下黑手，整了我爹我哥还巴望着我们家能再摊上事儿的卑鄙小人。所以，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显得硬气，让派出所的人也感到我们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娘给我找出个粗布汗褂，我嫌穿上热，要光膀子。我爹从箱底找出件印有“突击队”字样的白坎肩，还是他五几年挖水库大河时得的奖。所有的长裤穿上都显短，因为我一年到头都难得买件新衣裳。干脆，我娘挑了件还算看上眼的，就地剪成中短裤要我穿上，再把白坎肩的下摆往里一掖，腰带扎上。脚上又执意穿了双白球鞋，走起路来真是飒飒带风精神利落。那派出所长一见我，果然就像是被我的勇武镇住了。他对我浑身上下打量了又打量，然后啧啧称赞道：“喔呦，啷个还真是有点爷爷的味道！”他这么一说我猛一愣，然后再仔细打量他，一拍脑门幡然醒悟：怪不得一见面就觉得有点眼熟，原来他不就是照片上那位站在爷爷身旁的小战士吗！他怎么会在这？黄军装怎么变成了公安服？激动的心，不解的谜，仿佛一下都涌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牵起我的手：“来来来，坐下噻，坐下噻。”
对面坐下之后我才知道，他确实就是那位和我爷爷一起去北京开过会的小战士，我爷爷亲手抓的典型树的标兵。也就是那位被小护士扶着上厕所，然后又牵回老家来的四川兵。
他告诉我刚来这里工作不久，刚给我爷爷去过信。有关他们的安置细节他一句也没讲，我当然不知就里也无从问起。他只是再三地要我转告我爹，说家里遇上困难尽管来找他，只要能帮忙解决的他一定会帮忙。完了之后他去食堂给我买了八个馒头一盆肉，喜滋滋地要我敞开肚皮吃，说一看见我就想起了他刚一当兵时的样儿。吃完之后他又递给我一个信封，让我交给我爹。临出门时他又坚持要送我到大路上。那时夕阳斜下，有些刺眼，也很热。他手指着四望无际的一马平川，说他们老家出门就是大山，一天到晚爬坡下坡。我说我们这里就是太穷了。他说“都一样，都差不多”。言下之意我猜想他们老家的境况也可能不是太好。和他并肩说话，我感到无比荣耀。因为路人的目光，无一不在打量我们。他的白色衬衣恰到好处地扎在深蓝色制服裤里，板板铮铮的军人作派确实是让人十分艳羡。我已再三邀请他去我们家做客；我也再三恳请他不要再送了。他在驻足举手的那一瞬间，忽然又想起来问我：愿不愿意到派出所来干临时工？家里能不能离得开？我当时真是很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他扳着手指思忖了一下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下个星期一就能来上班”时，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鞠了一个躬，一股脑儿地向他说“行行行！”感谢的话语一句也没说，因为我已欢喜得泪眼朦胧。然后我就转过身去雀跃着向家飞奔。我要尽快把这个喜讯告诉我爹我娘，我要让他们从此不再悲伤难过！我们也终于有了走向希望走向光明的救星！
跑回村子里时已夜幕四合，家家都已闭门点灯。我真恨不得朝每家门上都踹上一脚，让他们震惊让他们猛醒，让他们从此不敢再随意欺侮我们。让他们知道，我很快就能成为派出所的临时工。
回到家里一学说，我爹我娘都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说真是遇见了想破大天也想不到的好人了。他们还一次又一次地抱怨我不该再接人家的钱，说能帮助安排个工作不就啥都有了。我说我当时只觉得是他写给你的一封信。我爹将钱从信封里抽出来又装进去，用手捏着说：“你只要用手捏一捏，薄薄的信纸能有这感觉？”我娘也在一旁感叹说：“你看人家的心有多细，怕当面给咱咱不好意思要，特意用个信封装着。跟人家好好学着点吧我的儿，甭再像你哥似的那么缺心眼儿了。”
我爹激动得那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觉。半夜三更里，他起身点亮煤油灯，用小铲子在屋墙角的地下挖出一瓶茅台酒。揭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后，满屋里立刻弥漫开红糖味儿的浓浓醇香。酒瓶的外面还有层薄薄的软棉纸，我爹不让再揭，说原来就是这样的。我们就隔着这层棉纸反复看，小声念：“进藏纪念，茅台特供。”然后我爹又重新包裹好，依旧放回那个小地洞里，说人家的大恩大德咱不能不报。嘱我第一天去上班时就带给人家。他这么一说，我也是一晚上没睡好，我想人家给我们钱都怕我们不要，我该用个什么方式送给人家才不会被拒绝呢？这么想来想去，才刚要迷迷糊糊地睡着，我爹又起床下地干活儿去了。
他一出院门，就大声咳嗽，震得一路狗咬，那时天还很黑，东方才刚冒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