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春节过后，南风送暖，春和景明，狗都懒洋洋地躺在南墙根儿底下晒太阳。“满院春光”“满院祥光”“出门见喜”“抬头见喜”，红灯笼红春联遍地鞭炮纸屑所有的吉庆祥和，依然浓笔重彩地随处可见。劳累了一年的乡亲们，在这难得的几天清闲中，人人都显得喜气洋洋豪爽大方。因为老辈儿人习惯用过年推断一年，说过年顺一年都顺，过年怎么样一年也会怎么样。过去吃肉少的时侯，小孩子就据此跟大人抬杠，说过年吃饺子吃猪肉，为什么平日里净喝青莱汤？大人说：“傻孩子，再好的年也不能天天过。从前有个皇帝，就因为他觉得过年好就天天吃肉过年，结果本该在位一十八年的真龙天子命，只当了十八天皇帝就散摊子了。”所以结论就是：好日子也得悠着过，吃几天香的甜的，喝三百来天淡的咸的，对比越深年味儿越浓，日思夜想天天数算，未进腊月就跃跃欲试，那才真是拦都拦不住的想过年了。
推牌九、玩儿纸牌、打麻将，是乡下过年人气最旺的地方。太阳底下，倚着背风南墙，男人围着矮桌吆五喝六，女人围站一旁，说着闲话听着牌响钱响，无论自己的男人是输是赢都不时够头望望。男人赢了钱她们想拉起来就走，男人输了钱更是想先揍两巴掌再拉起来就走。叵耐无良男人不识奴家操心，抽着烟，咳着痰，盯着牌局，拢着摆放在桌面上的小钱儿，还时不时地叫唤：“让老娘们儿都滚蛋！”老娘们儿就嚷嚷着让赢家给钱买吃头儿，依据是：“寻个赌博鬼，烧饼麻花不离嘴儿。”
在玩牌的男人中，有几位好像结扎特殊。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系着一两个甚或更多些的小布袋儿。这小布袋儿的束口绳系在腰带上，袋子却藏在裤腰里面贴身的地方。穿着棉裤棉祆，看上去肚大腰圆，像是腰间掖着金砖银砖。更可气的是，他们掖着“金砖银砖”，还要时不时地伸进手去摸摸探探，害得对局的人疑神疑鬼，提防偷牌换牌。赌博的人又最怕分心，稍微有点心烦意乱就容易吃错打错，反倒弄得让掖“金砖”的人屡屡得手。后来输急眼的赌徒不干了，非要让“肚大腰圆”解开裤子看看。“肚大腰圆”也不惧怯，说：“甭说解开裤子，就是脱了光腚让你看都成，只是你先要把欠钱开了。”清了欠钱，押在保人手里，“肚大腰圆”这才光明磊落地说：“看看就看看！”解开腰带抖露出几个装辣椒种籽的小布袋儿，还湿潮啦歪地温热着呢！坦白说：“这是二反楔教给的恒温催芽儿法。他说烫种浸种温度不好掌握不好保持，利用自身体温是最好的恒温培养。”在场的人一听一看都觉新奇，都夸二反楔脑子好用，就是能生出鲜点子鲜办法。说这么简单的窍门儿咱咋就想不出来呢？！白让这腰间的肚皮闲置多年了！“肚大腰圆”收好法宝系好腰带正要从保人手里取钱，输急眼的赌徒似乎仍有满腹冤恨，气急败坏道：“同样是恒温催芽儿，你怎么不挂在你老婆腰带上？！”
为了带领大家种好朝天椒，二反楔真是把龙三旺的重托，当成有生以来头一次露脸争光朝思梦想了。除了不厌其烦地翻阅他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资料积累，又买了最新的专家介绍专家支招。“朝天椒”三个字，好似成了驴脸前挂着的胡萝卜，只要这方面的字眼儿在他眼前一出现，他都要呆着“驴脸”关注半天。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小时侯他爹曾教他毛笔写过多遍的这则格言，竟像金镂石刻一样制约着他涉事的习惯。从选种到浸种催芽，到育苗移栽，到大田管理成熟收获，每一步每一个环节，他都想呀想呀不停地想呀，生怕一着失误导致满盘皆输。比如浸种催芽，以前家家都是大锅烧了热水用手感知温度，常常没觉着水有多热却把种子烫死了。催芽的时侯又多半放在炕上用棉被包裹，炕凉了没有热效，炕热得很了同样也能将芽苞烫瘪。所以他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个恒温催芽的办法。并且用不同的种子试了多次，腰间起了不少潮疙瘩。琴谱帮他用药水涂抹，要将种子布袋儿移到她的腰间接续观察。二反楔不让，他说女人的孕育光荣只在内存，不宜外挂。
对于选用什么样的朝天椒种子，二反楔也颇为纠结。他曾让龙三旺征询戈宝林的意见。戈宝林大大咧咧地说：“我这仓库里成堆大垛的辣椒，还愁种子吗？！你们来人剥吧，种子拿走，辣椒皮归我。”龙三旺带着二反楔和琴谱就便前去考察，但见仓库里的这些陈货俱是多地杂收而来，不光品相十椒九面，且多有像饿黄了脸的灾民似地干瘪瘦弱，鲜有符合朝天椒图谱上的品种特征。二反楔说现代农业对选种育种非常看重，像过去那种一个品种祖辈传留几代人的种植现像根本不会再有了。因为不经过年年选育提纯复壮，任何一个优良品种的特征特性都会弱化褪化。商品种植的一代种子和二代种子相比，无论是产量还是品质，都已有明显的差异。如果连种几年还一如既往，那肯定会像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胜似一窝了。大家听他说得有理，同意由他把关采买。琴谱心细，辣椒堆上挑了一些较为红好的，剥皮取籽，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竟也收了四两半斤。说是万一有乡亲舍不得花钱买，就送给他们。
戈宝林的膏药工厂其大无比，他说这地盘都跟白捡来似的。刚一学人家沿海城市搞开发区规划的时侯，当地领导一从外地参观回来就热血沸腾，说他们能搞三百亩五百亩的，咱们为什么不能搞千儿八百亩甚或方圆多少公里的！什么叫迎头赶上迂回超越？不拿出点大手笔大气魄，谁能看上咱这小地方！所以马上合纵连横条块分割，将能赶走的老百姓全部赶走，让他们一边儿等着过好日子去吧！结果，框架有了，路也修了，也完成几通几平了，上级领导也开会表扬了，可就是没有企业来入驻。于是一再降低门槛减免税、费，将当地几百朝年的古风古韵挖掘出来，搭台唱戏引人上钩。后来干脆直接给县直各部门、各乡镇下达任务，招来一个奖多少，完不成任务罚多少，大有招商不成提头来见的阵势。那些被派出去找米下锅的官员，因此都跟火烧屁股似的到处抱佛脚，只要你答应来凑数，各种资质材料他都能帮你假造。有一天，一位跑这官差的官员，跑得口干舌燥腰酸腿疼再也不想跑了，偷懒找戈宝林讨几贴膏药贴贴。不料几贴膏药贴过之后，他的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舌下生津又愿意说话了。他问戈宝林，说你有这么神奇的膏药怎么不办个企业批量生产呢？戈宝林笑说“卖野药的哪敢想这些”。他立马正色招商术语说：“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事。年轻人朝气蓬勃生逢盛世，正是开发区里大显身手的好时侯！”就这样，戈宝林被他引进去凑了一个数，注册为“戈氐药业集团”。划地盘的时侯，他问戈宝林想要多大？戈宝林耽心摊子大了没钱铺张。他说没关系，反正政策规定有三至五年的减、免、缓，你能圈多少就圈多少。“能把分给我的任务都圈完了，我也能洗手不干回单位争个小官儿当当。整天跑这破龙套，城里乡里都耽误了。”他让戈宝林顺着东、西路边先砌花栏围墙，能砌多远砌多远，实在不想再砌了，拐弯儿砌个南北堵头，这一方水土就归你了。
相较于占地面积的宽广辽阔，戈宝林的厂房建筑，却像边防哨所似的孤悬一线。他指着西南一隅的一幢二层小楼，说那是萃取车间，相连的平房是原料仓库。东南一隅的一溜长廊，他说是涂布车间，那种机器很长，像传送带一样。东北一隅是生活区，职工食堂双开门，从里边凭票买的叫打饭，外面的招牌叫利民食坊。南、北中间线偏西一点是三根旗杆，这上面挂过龙，挂过凤，也挂过宝剑上边盘条小长虫。这四位一体的对角联线交叉点，就是戈宝林的中军帐。中军帐里大班台、豹纹椅，一应老板作派应有尽有。捧臭脚的文人卖弄，和膏药换来的“妙药回春”、“百验百灵”等锦旗牌匾，更是比比皆是。戈宝林四仰八叉地往那包围里一坐，真也有点救世主的感觉。
这个中军帐的外形就是个蒙古包，苍天底下四望都像荒凉草原似的。龙三旺观之嗟叹不己，说情愿辞了支书到这里来种地，这么好的土地荒芜闲置真是可惜。还说他那村里人多地少争得打破头，两家的地界畦埂稍有偏颇都争竟的不可开交。想不到政府的大手一划啦成开发区，闲着荒芜都没人心疼了。戈宝林也托出他的蓄谋说，如果他的膏药生意做好了，发财了，这四外周遭就是跑马场，骑行射猎、架鹰逐犬都很现成，眼下这荒草窠里就有野兔出没。如果他的膏药生意不好做了呢？他就弄台拖拉机，自己开着耕翻播种，混个自给自足布衣粗食应该还是不成问题。依托天时地利割据一方沃土，戈宝林进有可击退有可守，算得上是潇洒自得游刃有余。
因为龙三旺、二反楔和琴谱三人团造访戈氏药业，我和肖婵荣、刘嘉能也被邀来蒙古包，戈宝林要大家一起相聚“草原之夜”，共同见证朝天椒惠农。琴谱的美貌同样显而易见，肖婵荣揉捏着她细腻白嫩的手背，问她老家也是不是江南SH的？出门是骑车还是坐车？这些头上一句脚下一句的问题，问得琴谱狐狐疑疑。戈宝林明察秋毫说：“我嫂子是我和我哥查自行车查到手的。她希望你也是因为什么车被查被扣，迫不得已才上了贼船入了虎口的，这样江山代有才人出，谁也就不再替谁惋惜了。”琴谱说她谁都没用查，是她自己走路送上门的。大家刮目相看二反楔，佩服此人艳福超群以为他会就坡上驴幽默几句，见他笑脸矜持依旧只顾看字，少了一次大笑的机会。转而开笑戈宝林。说草原之夜怎么不见姑娘来伴琴声？戈宝林引领大家走出帐外，星光底下指点江山，说江山草丛里处处有美人，示意大家凝神细听。声声虫鸣果然动听悦耳，恰似唧唧私语绵绵长情。闹埠之中难得有此一番舒心享受，只有二反楔依旧独留帐中。
二反楔专注看字其实也是别有用心。他希望能有人凑上来跟他“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那样他就能在品头论足激扬文字中，自然流露出功底深厚不同凡响，用独到的惊世骇俗回应人们的刮目相看。以证琴谱的主动上门，也并非空穴来风明珠投暗。叵耐那些人五人六文墨淡寡，只知粗俗玩笑少有大家风范，竟无一人能附会高雅。他本来想拿壁上挂的一幅粗夯大字开宗明义，因为那字大得实在全无章法，从头至尾团团臃肿，字字头重脚重腰身更重，个个像坐观天下的弥勒佛。他想指出来字不能这样写法！最好能再有人铺纸研墨请他比划比划......可看看字，看看人，再看看人，看看字，居然始终没有人来搭讪他，就连琴谱也跟着出走帐外去了，只好收起雄心讪讪作罢。背手踱到蒙古包半卷的帘下，放眼窗外的暮色四合，月明初上，枉眉凝思——还是再想想这朝天椒的种子究竟怎样解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