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塔镇的西南方,是一片绵延千里的山麓丘陵。起伏和缓的土地上,布满黄绿相间的植被,远处零星的人家,显得甚为渺小。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这片大地上,宁静而安详。
蜿蜒曲折的小道上,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而来。精灵少女南栩坐在马上遥望着前方,空旷的原野上,只有几声鸟鸣在回响。
“这样的地方,也有战争吗?”南栩问着,又像是自言自语。
“暂时的安虞而已。”苍赫喃喃道,“广原大陆并不只是战争那么简单,武昭帝刚愎自用,朝令夕改。民间暴动四起…..”说到这里,眼中露出冷凛之色。
南栩也沉默下去。北暮山往北,也是一片生灵涂炭了吧?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看到这美丽的景色,享受片刻的温暖。
两人各怀心事,再不多言,一路向西南疾驰而去。
“主上,阿鲁王邀您在栖羽岛相会,有事相商。”紫衣女子走进了鲛王的寝宫。幽绿的水草帘后,鲛王哲恪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串鲜红的珊瑚手钏。
“这么快就来了么?”哲恪冷哼一声,一脸讥诮,“无论是影狼族还是矶塞人,都是一样无知残忍,以为踩着异族的尸体,就可以登上权利的顶峰,真是可悲。”哲恪握着手钏的手紧了紧。
“主上在思念故人么?”紫衣女子看着手钏,眼含笑意,“不知这手钏的主人身在何处,知不知道主上…”
“紫璎,这么多废话!”哲恪虽责怪着,脸上却没有怒意,反而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通知四位长老,晚间举行会议,商讨与影狼族重订条约。下去吧。”
紫璎诺声出去。鲛王哲恪拂着那鲜红的手钏,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思绪却飘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从奴隶的牢笼里逃出来时,只剩半条命的哲恪拼命的游走。那些呼叫咒骂的矶塞人再厉害,对于入了水的鲛人,还是没办法的,只能眼睁睁的看他在海里消失。不知游了多久,终于连最后一点意识也没有了,便只能由着千疮百孔的身子沉在冰冷的海底。
醒来的时候,哲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也应该有过吧,那是模糊的记忆里,在母亲的臂弯里,也曾是这样的温馨舒适吧。可是母亲很快便被矶塞人抓了去,自己也被关在牲畜的笼子里。每日饿的发昏的时候,却还听到母亲被凌辱打骂的惨叫声,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从他记事起,一直持续到十五岁。
逃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死去多年了。难道是在做梦么?但愿这梦不要醒,可是身体的疼痛还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疼吗?我已经给你敷过药了,很快就会好的。”耳畔的声音温柔而悠远。
哲恪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少女的怀里,便猛的坐起来,警惕的看着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少女清澈的深蓝眸子似一汪清泉,“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啊,小妹妹。”
小妹妹?她竟认为我是女子?哲恪看向自己嫩白纤细的双腿,脸上发起烧来。周围一片漆黑,不远处生着一堆火,似乎自己在一片树林里,哲恪冷冷的问:“这是哪里?”
“这是一座孤岛,离海岸挺远的……对了,好奇怪哦,你刚上来的时候,腿……腿好像是一条鱼尾巴,可是一会儿,又变成腿了,是我看错了吗?还是……你也会巫术?”少女最后压低了声音,眯着眼笑了起来。
哲恪有些疑惑,这人竟不知道这世上有鲛人么?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怎么会一点没有嫌恶之色。矶塞国的那些贵族女子们打量他的眼神,永远都带着轻蔑与嫌恶,这比打骂更让人愤怒。
“你是什么人?”哲恪答非所问。
“我?”少女笑了笑,“我是林间的精灵,我的家在湖的那一边,我是……”
哲恪毫无心情听别人说话,便又起身向水里走去,才走几步,就被那少女拉住了,“你去哪里?你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往水里跑?”
“我是鲛人,原本就是生活在水里的。”
“鲛人?鲛人是什么人?”少女瞪大了眼睛,“生活在水里的人?那怎么呼吸呢?啊,你一定会巫术,对不对?”
哲恪甩开少女的手,依旧往水里走去,少女脚下一个摔绊,哲恪整个身子便往前跌去,少女轻盈的一探身,一把扶住他,抬手将他按倒在地,“我知道你在骗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活着才有希望。看你年纪似乎比我还小,有什么想不开的?”
这姑娘竟觉得我是在自杀么?若是想死,那也太容易了,哲恪忽然想笑,“死倒是件很好的事,不幸的是,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少女懊恼的看着他,连拖带拉的把他弄到火堆旁,哲恪吃惊的发现,自己竟没有这小姑娘的力气大,“那就更要活着呀,有什么委屈,只有活着才能讨回来!”说着,便取下一串手钏,套在哲恪的手腕上,“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可不是普通的手钏哦,有法力的。经常戴着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少女真诚的笑着,眼中的一汪泉水清澈透明。哲恪一时呆住,这眼神是记事以来从未遇到过的,是真诚的,平等的,尊重的,以至于许多年后,这一幕依旧清晰如初。
在岛上短暂的两天,哲恪身上所有的伤奇迹般的全好了。而此时,那精灵般的少女却要回家了。
“母亲找不到我,快急死了。我收到讯息,必须马上回去。”少女有些懊恼的说,“你能保证绝对不会再自杀了吗?”
本来就没有,哲恪心想,却又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哎呀!!你叫什么呀?”少女又折回头。
“哲恪。”“我叫南栩,有机会一定再回来找你玩。”
等到耳边聒噪的声音不再响起,哲恪才慢慢的向远去的背影看去,直到船只快要消失在碧波的尽头,哲恪猛的站起来,窜入水里,拼命向那只船游去。
再看一眼吧。只是再看她一眼么?哲恪心里也疑惑着,只是想抓住那一点点的温暖吧?就在此时,一颗颗滚圆的珠子落到水里,晶莹剔透。鲛人泣珠,那是多少矶塞人都想得到的财富。幼时,看到母亲受难,也常独自饮泣,可是他现,他越是哭,母亲便会遭受更大的屈辱。后来终于明白,那些矶塞人是想得到泣珠,一串好的泣珠,价格不菲,在利益面前,鲛人的命都不算什么,何况是泪。从那之后,幼小的人儿再苦再疼也没再哭过。
只为那一时的温暖么,哲恪有些茫然。然而下一刻,便头也不回的扎进广阔的大海里。
狭长的栖羽岛,是一座四面环海的孤岛,离它最近的海岸是百里之外精灵部落的沙纪滩。站在最高点上极目远眺,除了碧波汹涌的海浪,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从未回来过么?鲛皇哲恪站在栖羽岛银色沙滩上,心绪复杂。湿润的海风吹拂着他蓝色长发,俊美的容貌在蓝天碧海间宛若画卷。
“鲛皇竟先到了,海中之王果然迅速。”一个粗重沙哑的声音响起,哲恪眉头一皱,转过身来。远远的,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阔步走来。走到近前,那面目狰狞的野兽模样,让已经见过许多次面的哲恪仍不忍直视。只见那人青褐粗糙的面皮,下齿上一副尖利的獠牙突出在嘴角。几乎没有眉毛,隆起的眉骨斜入鬓角,一双灰黄的眼睛闪着狠厉的光芒。
“多日不见,阿鲁王倒是更显威武,”哲恪朝向大海,一脸阴沉,“只是影狼族一向勇猛善战,怎么会让精灵公主逃脱呢?”
“哼哼,不过屈屈一个公主,那精灵女王都已成为我的刀下亡魂,逃了一个公主有什么可怕的!”阿鲁王站到哲恪的身边,竟比他高出半个头,坚硬的铠甲只遮挡了几个要紧部位,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
哲恪眼神睥睨,“精灵族法术强大,当时若不是有我们鲛人相助,而精灵族又猝不及防,就凭影狼族的蛮劲,怎么会那么快占领他们的领地。
“精灵族的贵族直系,都是继承强大法术的,若是走脱了一个,便会后患无穷。当初我便跟你们约定过,精灵族的上层,是一个都不能逃脱的。如今……”
“哼,就算逃了一个,又能怎样?整个精灵大陆都已是我的营地……”
“哈哈,自始至终我也没打算相信你们影狼族,我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不要忘了,你们至关重要的命脉,可是在祁茫山脚那片西峡深渊。而……有水的地方,没有什么是鲛人办不到的。”
“西峡深渊?”听到这个词,阿鲁王粗糙的脸上也露出惊骇的表情,“那…那又怎样,那么深的海,不会水的东西自然,自然是过不来的。”说到这里,阿鲁王的语气明显底气不足,于是尴尬的咳了一声,“唉,鲛皇,这精灵公主现在逃向何处,我们也不知道哇,精灵族的隐遁术又……”
“现下,我并不指望你们能找到精灵公主,”哲恪眼神阴枭,“我只想阿鲁王帮我一个忙。”
“鲛皇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阿鲁王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狰狞的尖牙。
“凿通北暮山!”
暮霭沉沉,天边最后一缕昏黄的光晕透过薄薄的云层斜晲着大地。空气中的暖意在暮色的凉风中缓缓散去,只剩下冷清的青草气息。
“再行两日,便到南伽密林了,现在天马上黑了,我们找个地方歇下吧,”骑在马上的男子徐徐带住僵绳,回头说道,“南栩姑娘,这一路疾行,着实辛苦你了。”
精灵南栩抬头望了一眼远方,呼出一口气,“没事。前方是个城镇么?”
“啊,是啊。是落霞城。”苍赫叹了口气,“不过,那边现在有驻军,今晚我们要住在那里的话,尽量不要跟他们起冲突,那里都是些兵油子,不讲理的。”
南栩点了点头,两人向城内驰去。
落霞城内此时已经华灯初上,凌乱萧瑟的街边,三三两两的卧着衣衫褴褛的乞丐,勾栏酒肆的喧嚣声远远的传来,与这厢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苍赫带着南栩进了城,轻车熟路的奔向东南方向的一家客栈。安顿好马匹,苍赫要了些酒菜,让店家送到楼上南栩的房间。
“南栩姑娘,”苍赫走进了房里,关上门,“这里不如乌塔镇安宁,什么人都可能有,如果没有什么事,尽量不要出来。饭菜我让人给你送过来,吃完饭早些安睡,这几日委屈你了。”
“会有什么人?出去又会发生什么事?”南栩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屑,可这情绪转瞬又隐没在宽大的风帽里,“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苍赫似乎了然于胸,淡然一笑,“灾祸起于根源,剩下的,不过是为虎做伥而已。吃完饭早些睡吧。”说罢便退出房门。
入夜,寂静的星空俯视着沉睡中的落霞城。南栩卧在榻上,呆呆的出神。这些天,只要一闭眼,那些可怕的画面便会一遍遍在眼前出现,她甚至都没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就被告知要逃离自己的家园。一切恍若是梦,可是却真实的发生了。
南栩披上斗蓬,走到廊檐下。皓月当空,夜色如昼,清幽冷洌的风直吹到心底。南栩走下台阶,轻轻一纵,跳上了房顶。纤足踏在房顶的青瓦上,竟没有丝毫的声响。
月光如水般倾洒而下,满天的星星在如此皎洁的光亮下,显得黯淡许多。南栩轻纵到屋顶的背面,坐在垂脊下,遥望着北方。城墙外的树林竟也隐约可见,可惜即使目力再好,也无法看到北暮山外的景象啊。
南栩正欲起身,忽见不远处另一个房顶的檐角处有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缓缓移动。南栩的身形立即隐没在垂脊的阴影里,那人似乎没有发现自己,一心只在观察着院内的情景。
四方的小院内,只有夜虫的啾啾声。南栩环视四周,眉头一蹙,西南角的几棵棕榈树的光影浓稠的似化不开的墨汁。在这浓浓的阴影里,有些特别的东西在流动着。看上去像只是风吹动了树叶,阴影随之摆动,可是,可是这阴影?南栩的心猛的跳了起来,这并不只是普通的影子。正当南栩要再仔细观瞧,一个声音响起,吓了她一跳。
“朋友,夜凉如水,何不下来共饮一杯?”一个落拓的游侠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的一角,一手执着酒壶,抬手喝了一口酒。
南栩看向对面,果然,被发现的是那一位。只见那人轻轻一纵,跳到了院子中,两人一照面,不禁都哈哈一笑。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跳下来的人一副老友的姿态,“唉,你依旧是这副模样,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果然是苍赫。在这里遇到朋友了吗?南栩不打算下去,静静的听着,一面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些棕榈树。
“来这里会个朋友,”那个游侠正色道,抬眼看向角落的阴影处,“紫绰先生,咱们屋里详谈。”
南栩屏气凝神,只见那阴影缓缓向外延伸,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银白的长发用鎏金发箍一丝不苟的束在耳后,深眼高鼻,白的近乎透亮的面庞,在如此光景下,宛若仙人。
苍赫一时失神,“这……这位是紫绰先生么?就是那位精……”苍赫迟疑的看着那位游侠。
“呵呵,苍赫老弟,这正是紫绰先生。”那游侠笑哈哈的说着,一面指引着两人进了旁边的一间厢房。
那白发人面含笑意,随着两人走去,走到院子正中时,忽然回头向南栩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吟了一下,依旧转头向房里去了。
南栩心下一惊,却喜忧各半,这人……这人究竟是敌是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