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啊!”
林舒焕大吼一声,浑身打个哆嗦。他在馆舍外面用力剁了剁脚,把单薄的布袍紧紧裹在身上。
“早就和你说过很冷了。”左小影舒舒服服地裹在棉袄里,看着林舒焕猛烈地打了几个喷嚏。
“因为今天我们要和雷班的人一起修习御剑飞行,这家伙可一直盼着能在程姿若面前凌空飞舞呢。”左小影身旁的郁一淼冷笑。“不过昨儿都立夏了,按理说这天儿也不该这么冷了。”
“因为凌霄阁位于九天的太皇天上,离地有一重天之隔,热气都被厚厚的云层挡在脚下。”看着两个人恍然大悟的表情,左小影心说你们两个小鬼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课啊。
“小林子,围脖要不要?”
“不要了,影哥,看我运起丹田之气,行小周天之心法抵御严寒……”
尽管已经来了六年,但是左小影每年都和新入门的弟子一起生活学习,他比周边的同学都大了五六岁之多,平常也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他们。林舒焕和郁淼都是去年立秋才入阁修仙的弟子,左小影看着他们从对修仙从一窍不通到成为新生中的翘楚,心中颇感欣慰。
“哎唷我去,好冷!影哥,把围脖给我!”
神州大陆是人类居住的世界,其上有九天,其下有九幽。凌霄阁借助玄冥幡的无风飞扬的特性,悬浮在九天中第一天——太皇天之上,除了本派弟子,其他人连踏足其上的资格都没有。凌霄真人击败魔族之后,功成身退,以玄冥幡为法宝构建了一道悬空之阵,将自己的门派院落和周边十二座奇峰峻岭一起升入空中,让凌霄阁成为货真价实的凌驾云霄。他的三位师弟和五位徒弟担当了门派的各位尊长,将修仙之术薪火相传。
凌霄阁以藏经阁及其所处的广场为中心,各个尊长的学堂和学生住宿的馆舍环绕广场二建,再外圈则伫立着五座高塔,是尊长和驻阁的修士们的住处。最外则是玄岳十二峰,溪水潺潺,绿荫遍地,飞禽走兽在其中自在生活,奇珍异草则沐浴太皇天的仙光圣气丛生。初入凌霄阁,学生要在第一年学习基本的知识,包括草药,丹药,文史,经书,武技,还有最初级的五行心法。当一个学生顺利通过了第一年的结业考试,那么他就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法专精,并拜一位尊长为师。学生们用三到五年完成自己的修业,成为一名最初级的正一修士,有的学生会继续留在凌霄阁修仙问道,并向新的学生传道授业,也有的修士回到地面,投身某位达官贵人成为门客,或者隐居乡间默默研究,也有人加入军队,在战争中去寻找真实的“磨练”。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修仙之人,最终极的目标,就是得道成仙。
神州大陆共有六类生灵,除了人之外,还有神、仙、妖、魔、鬼。神魔之争从亘古时代便已开始,神居于九天之上,长生不老,阶级森严,秩序井然,而魔居于九幽之内,肆意妄为,热情奔放,崇尚绝对自由,双方在中央的神州大陆上发生多场战争,谁也无法占到绝对优势,只得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多年战火使得阴阳五行之力流窜不息,反而催使中央大陆生机勃发,除了人类之外,其他生物若饱经日月精华,机缘巧合也能获得自己的意识,这类生物统称为,妖。人与妖,若按照神的法则进行修炼,百年后若大成之后也可如同神一样脱离轮回,飞升九天。然而注重秩序的神岂能随意接纳这些肉眼凡胎?便把九天中最低的太皇天、明玉天、清明天辟给这些外来者生养,并称他们为,仙。倘若人与妖意欲修炼成魔呢?嘿嘿,只要你有了向魔之心,九幽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只不过此门之后,弱肉强食,若无自保之力,只能成为他魔的鱼肉罢了。人,妖,魔总有生老病死,而神和仙,也自有劫数。无论你生前何等尊贵,死后也会化身为鬼,鬼居住于九幽最深的暗幽与鬼幽,和魔族的领地以泉幽的黄泉相隔。鬼族与其他各族交往甚少,鬼幽之地的酆都,除了凌霄道人,再也没有其他人类踏足过。
左小影也只从近似神话的书里读过这些过往故事,不过他现在倒是很清楚,如果再不好好吃一早顿,他八成就要当个饿死鬼。三个人一路小跑冲进了饭堂,食物的香味随着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左小影满意地吸了一口气,跟在两个小鬼后面,看他们争先恐后地抢夺糕点。
“小林,你想好要拜哪位尊长为师了吗?”郁一淼边舀粥边问。
“古松真人人很不错,可惜偏偏是木行的尊长,我还是更喜欢火行,我的火行之术非常得心应手呢。”林舒焕叹了一口气,随手把木盘往桌上一搁,“火行诸位宗师,脾气可都不小……你呢?”
“我向古松真人递了师门贴。”
“不——会——吧!”林舒焕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然而,郁一淼真的把一个刚剥好的鹅蛋塞进他嘴里,呛得林舒焕半天喘不过气来。
“咳,咳!你……你不是最喜欢水吗……”
“可是影哥告诉我,慕容泊尊长对自己的学生如同寒冰一样严酷,好多弟子都苦不堪言,毕业离开也遥遥无期。是不是,影哥?”
“没错。”左小影点点头,“古松真人虽然也很严肃,却外紧内松,很看护自己的弟子。”
“那就好。”林舒焕伸了一个懒腰,“毕竟我总归是要回家的,水生木,水行之术,我可以辅修啊。”
“哼哼,火克木,鱼苗你可要小心了。”
“哼,水克火,说不定我的水行比我的木行更强,到时候你可要吃苦头了。”
左小影的下巴支在手背上,看着两个孩子拿着筷子比来划去,争得唾沫飞溅。真好啊,他们有无限可能,而自己,大概是看不到他们学成得道的那一天了。
“哎唷!”有人狠狠地撞在左小影的背上,那个人仿佛失去了平衡,手直接按在左小影的头上,把左小影的脸按进了稀粥里。滚烫的粥水刺得他脸如针刺般发痛。
“你干什么!”左小影听到两个孩子放声大喊,他双臂一撑,整个人从桌上站了起来,顺势将瓷碗向来人掷去。来人哈哈大笑,大袖一挥,整个碗仿佛被风兜住了,滴溜溜一转,又落回了桌上。左小影把脸上的粥米抹净,一抬手把两个舍友拦了下来,抬眼看去,果然是南宫狩。此人比他晚来两年,仗着自己是大齐朝的某三线皇亲国戚,把整个凌霄阁闹得鸡飞狗跳。第一年,左小影作为师兄管教了他三次,他有所收敛,然而等到五行心诀有成,便专找左小影的麻烦。
“哎唷,这不是左师——兄——吗?”南宫狩长得姿容俊美,却形容猥琐,道冠之下,几缕挑染的金发四散零落,凌霄阁对弟子的着装仪表自有严格要求。奈何这位南宫皇族背景够硬,只要他不生事,尊长们往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一年修业测试后,这家伙成了烫手山芋,几番讨论,最后尊长们把他交给了最放任学生自流的金行尊长风逐清。自此,南宫狩更是乐得逍遥,四处寻衅为乐,最为关照的,就是这个当年总跟他作对的左师兄。
左小影无视他拖长的尾音挑衅,冷冷道:“南宫师弟,莫非你今天起床没带眼?只能靠鸡眼看路。那我原谅你了。”
周边传来吃吃的笑声,南宫狩按捺不住,挥拳便打。左小影身形一侧,抄起桌上的筷子,点向对方的来拳的手肘。南宫狩一个后跳,姿势狼狈地勉力躲开,又是三拳两脚向左小影袭来,左小影却脚下站定,只管侧身躲拳,一只筷子专点对方的手腕和手肘。在一波又一波的为左小影精妙招式的叫好声中,南宫狩心浮气躁,双手齐出,打出一招钟鼓齐鸣,想拼着左小影点中自己一只胳臂,也得把他的脑浆打出来。却看左小影不躲不让,筷子一端直直向南宫狩刺来。筷子长而手短,南宫狩双拳还不曾碰到左小影的太阳穴,自己的喉咙得先被戳一个洞出来,情急之下他只得向后避让,一个手足无措竟摔倒在地。
“南宫师弟,你今天早上果然只带了鸡眼,早饭是用鼻子吃得吗?”
周围人哄堂大笑,南宫狩拿手一抹,从鼻尖抹下了一粒米,想必是刚才筷子上的剩饭甩在了他的脸上。南宫狩脸色一变,嘴角开始抽动。
在周围的叫好声中,左小影施然走回座位,忽然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摔在地上,转念便知,这是南宫狩用了地动术,他正要爬起来,却见几道微小金光闪过,四肢便失了知觉。他死死咬住牙关,但无力的手臂支撑不住身体,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就对了!左师兄,磕头认错,诚意可嘉。”南宫狩狞笑道,他驱动土行心法,令地上一块碎石连续撞在左小影的头上,他上半身抬起来再落下去,头不停地磕在地上。“这是师弟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叫你以后嘴别——那——么——贱!”
“南宫狩!”林舒焕和郁一淼大吼,二人抽出剑来,护在左小影身前。南宫狩的眼睛冷冷扫过两把剑锋,一把剑有火光萦绕,而另一把剑则寒气逼人。“怎么?动手啊?居然敢在师兄面前舞刀弄枪?目无尊长,好大的胆子!”他身边几个跟班立刻围住自己的主子,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捏起心诀。
“都给我停手!”听到这个清朗的声音,人群立刻分到两边,一个年轻人大步走来。来者身材高大,五官清秀,尽管看上去年岁和南宫狩等人相当,但却身穿尊长专属的黄裙绛褐。他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环视众人,许久,开口说道:“持械斗殴,依本门派律,该当何罪?”
众人哑言无声。
“同门相残,又该当何罪?”南宫狩身边几个人悄悄地退了两步,林舒焕和郁一淼腰虽然挺得依旧笔直,但是剑尖也开始微微颤抖。
“见义不为,对持强凌弱袖手旁观,又当何罪?”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都散了吧!”
人一哄而散,南宫狩正欲离开,却又被来人叫住了。
“南宫师弟,劳烦你把左小影的金针点穴给解了吧。”
“哎唷,高师兄,你折煞小弟了。但这心诀吗……嘿嘿,小弟不才,这一仓促,居然给忘了。”南宫狩嬉皮笑脸说道。“不过左师兄入门多年,想必区区几根金针,怎能难为得了他。”
“金针点穴,不过是驱使金针封了别人的穴位,的确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来人冷笑一声,大袖一挥,几点星火从掌中飞出,落在左小影身上。左小影只觉丹田一股热气上涌,这热气延经脉流窜,直接窜入了他的四肢,随即一阵酸痛麻痒从臂弯和膝盖处传来,感觉这双手双脚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再看来人手掌一翻,指间凭空多了几根细如牛毫的金针。“想必这几根破铜烂铁,也不值一提咯?”南宫狩盯着他的金针,吞了口唾沫,悻悻地一挥手,率众离开。
林舒焕死死盯着南宫狩的背影,小声说道:“总有一天,我要这王八蛋好看。”郁一淼轻轻扯了扯他,向来人躬身作揖:“谢谢高……高尊长解围之恩。”
来人摆摆手,顺手把金针往郁一淼手里一塞:“叫我师兄就可以,这玩意儿拿去送给你们金行的朋友同学吧。”穿过两人,走到左小影面前,皱紧眉头,问道:“左小影,怎么弄得那么狼狈。”
“又不是第一天了。”他攒足力气,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但是双腿酸软,一个趔趄,来人忙伸出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左小影只觉得一股暖流从他的手上注入到自己的经脉中,酸软立刻冰封瓦解。“好你个高长煜,这一手六阳功已臻化境,居然能隔空发力了。”
高长煜撇了撇嘴,说:“今天早上才有小成,没想到第一次出手居然是给你解围。”
来者是左小影初入凌霄阁时的同学高长煜,第一年便以少年天才闻名整个门派,受到火行宗师旭阳真人垂青,得传火行中最高的心诀六阳功,结业后便留在凌霄阁继续修道,年初经掌门拜请,成为了整个凌霄阁最年轻的尊长。一晃六年,自己修道有成,意气风发,而昔日同窗却仍然是学生打扮,脸上被粥烫得红肿,额头上洇出血迹,不禁心下黯然。然而小辈在场,再多说话,恐怕对左小影更是羞辱,便再拍拍他的肩膀,说:“剑法真是凌厉,快赶上我了。”
“少来。你赢过我吗?”
高长煜一笑,告辞离去。
“好……好厉害,他就是二十年的第一天才高长煜尊长吗?这隔空解穴的手法真是了不起啊。”
“什么隔空解穴?”郁一淼说道:“这是六阳功,可以祛毒,化阴,据说如果修炼有成,还能替刚断气的尸体续命呢。”
“好厉害……那,我也要修火行。将来我也要像高尊长一样,惩强扶弱,除暴安良。”
惩强扶弱,除暴安良。大概自己在刚开始修道时也是这么想的吧。同年入学,如今有人惩强扶弱,受人敬仰,而自己,却成了需要被拯救的弱小。
“影哥……你,疼吗?”
左小影对郁一淼摇摇头,微笑着说:“不疼,我回去抹点药膏。”
不疼,真的不疼。他以为屈辱和愤怒能激发他身体一直潜藏的能力,然而丹田深处仍然空落落的一如平常,头咚咚地磕在地上,仿佛是在敲打他,责问他为什么还不放弃。
广场上,凌霄真人的石像仍矗立在中央,目送着一个年轻的孩子渐渐离开。
没有下雨,地上为什么会有三两点水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