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就出了事,映屏宫的女官被黑子咬了。这件事鹿儿没见着,但因其在七仙女处的种种顽劣,真不敢说有没有。本来当场打死也就罢了,但文萱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便将这畜生关了起来。
开头鹿儿还心怀感激,但瞧着瞧着就不像,几顿没喂吃的,摆明要活活饿死它。虽说黑子坏毛病不少,但它是她生活中的小侣,也许是都曾有过流浪的命运,看着它不再挨饿受冻,鹿儿便有一种满足感,一人一狗已成为共思想的朋友兼亲人,如此于心不忍,便悄悄将它放了。
人微狗贱,狗债人偿。天庭惩罚人的法子万古长青,一概按律执行,加上九天玄女的旧账本挺厚,记起了之前的小小过节,本待将鹿儿打入玄冰谷,但三公主帮着求情,说念在她是太子的故人,这点薄面还是要给,不过也不能开先例免予追究,不如得罪了谁,就交给谁发落吧,因此鹿儿便不幸真沦为映屏宫的婢女。后来她知道了,三公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既在人屋檐下,一个字,熬;两个字,忍耐;三个字,扛得住;四个字,总会好的……人,不要失望,只要坚持活下去,就一定能遇到……更坏的事情。
三公主的如意摩尼珠丢了,此物出自龙王之脑,能放射千丈光芒,热时能令凉,寒时能令温,毒不能害,火不能烧,是一件奇世珍宝。满宫满地里找,最终发现在她林鹿儿的房间里。
女人不狠,地位不稳,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这其实是宫廷的传统把戏,天界也未能免俗,坏就坏在鹿儿没心眼,对人不设防。传播开来,三公主倒是姿态高,只说这丫头眼皮子浅手贱,映屏宫是不能再留她,惩戒却免不了的,不过倒也不便施私刑吧……九天玄女心领神会,名正言顺将鹿儿绑上了金刚柱,连七仙女求情亦未能免。
这金刚柱出于昆仑山,其高入天,周围三千里,平滑如削,上头蹲着威风凛凛的巨形狴犴,专为诛仙,寻常仙哪怕你道行再高,上去之后也会将魂魄震散,元神消亡,灰飞烟灭,况是个凡人。
直到被施刑,鹿儿才认清这是个阴谋,专门针对她。此前她一直对他人的小恶忽略不计,小事情从不计较(那是自寻烦恼),对这个世界保持着眷念和热爱,没想到今番会被算计得如此彻底。从来只有熊瞎子,哪来的鹿瞎子,难道瞎了眼才能看清这个世界的?
金刚柱法力启动,震动天地,电光和风雷交剪而过,不时有轰鸣和爆裂。鹿儿的衣衫上弥散着点点红光,周身如遍插无数钢针,堪比千刀万剐,骨头像一点一点被捏碎,零星的血如雨一般落下。
滚灼的热浪拍击在脸上,嘶嘶声几乎令她停止了呼吸,鹿儿受疼不过,惨叫狂呼,然而看见下面三公主(在这种场合三公主依然是很美的,但在她的美艳之中有一种可怕的残酷的意味),以及九天玄女傲然得意的笑,便咬紧牙关,再不叫喊。这般折磨特别细致残忍,很快她便在这从未经历过的疼痛与屈辱之中,昏死了过去。
重华直直地立着,目光滞在金刚柱上不曾移动,全身都似要沸腾起来。自从那次在映屏宫看到鹿儿洗碗便觉得不对头,幸好出征前将天镜带在身边随时留意她,幸好来得及从战事脱身,赶回来救人。
掌中紫焰骤然发出,猛烈撞击在铜柱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堪比炸雷,震得连袅绕的灵雾都改变了形状,倏地四散反弹,周遭的掌刑者齐齐倒飞出去。
重华略略后退了半步,表情纹风不动。他素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少让人知,惟九天玄女看出了端倪,惊惧万分地跪下,恳请道:“尊上!此乃上古神物,若是抗毁,至少要损失一半的修为啊!”
重华不看她,眉眼之间像冰刻而成,“滚开。”
九天玄女向前跪爬数步,“禀尊上,这女子犯下偷盗之罪,理应受罚啊!”
“滚!”玄女被太子重重一脚踢飞,紫清神光排山倒海般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金刚柱上,腾起巨大的光团,夹着万千连珠霹雳巨响,密压压撼得三界动摇。惊霆怒飞,罡风猎猎,引燃熊熊天火,一道道绿色烈焰自天而下,万里奔腾,在广袤的原野上肆意流淌。
情急之下,观刑众神拜服一片,纷纷泣道:“法度无情,尊上执掌三界,临顾众生,当以自身为则,万不可坏了天规啊!”
重华目视苍穹,声音肃杀苍茫得近似预言:“本尊今次便是要逆天,如何?”寒气四溢的眼里恶光闪动,面上却一派冷静淡泊,这凌驾一切的威势,让旁者所有的话都凝结在舌尖上。
侧过脸,平静地看了眼三公主。文萱脸上的慌乱刚压下去,笑意便僵死了。太子语声虽淡,气势极沉:“她若真拿了什么,我百十倍还与你。”
仰起头,对那个吊在半空的人形轻声道:“来,我们走。”
六爪金龙的角和脊背闪耀着玄光,一圈一圈地盘旋,厉啸着从高处俯冲而下,暗金色翅翼挥开烟云,冲破沉沉浓雾。
一下、两下、三下……金刚柱不住晃动,上面的人飘摇着,生死未卜。龙体再度升起,蜷起半身变成一团鳞甲的球,自天空滚翻下落,吼叫着喷出一团团光焰,焰色由黑紫变成橙色、鲜红,鳞甲却变成了暗淡的灰白色,龙嘴里血沫飞溅……
噩梦无尽,高烧缠延,鹿儿迷迷瞪瞪醒来,睁着茫然的眼认出身边之人,第一句话:“不是我偷的。”
重华抬手抚过她额间,颊上有些儿焦黑,眉宇间笼着深重的悒郁和怜惜:“我知道。你歇歇。我在这儿,不会走。”鹿儿便头一歪,放心地昏睡过去。
第二次醒来,又说:“黑子没咬她。是它告诉我的。”
重华拍拍她,“我知道,知道。放心,我让他们去找小狗了。”
直至完全清醒过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哭一声,看重华的眼光却多了几许陌生。她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只知道自己这条小命尚健在,对此重华竟然深沉到没什么言语,竟然没为她出头抱不平;却未曾注意到他面色惊人的煞白,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不晓得为了救下她,他以自身精纯硬拼金刚柱神力,化作六爪金龙,不惜以元身撞得金刚柱开裂倾倒,硬生生将她撼落,自己也皮开鳞落受了重伤,业已失去近半的修为。原本发生在映屏宫的事就死无对证,对于太子如此奋不顾身护她周全,神界已颇有微词。
北荒的战事旷日持续,重华伤势未愈却不能再耽搁,便将鹿儿交与七仙女照看,走之前对着她冷漠的神情,眼里有千言万语,却只字未吐,他本就是个不善解释的。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鹿儿眼泪像乌云中蕴藏已久的雨,倾盆而下。悲伤犹如浪涛,在胸中翻滚汹涌,若还想做最真的自己,恣意地笑倔强地哭,这天庭,是不能待了。
羞怍与懊丧纷纷地在她心中扰乱着,激愤着,无论如何要尽快离开此伤心之地。人生已无亮点,除了狗狗,但黑子逃了,还没找回来。她等不下去,厚着脸皮找到太上老君,以极其沮丧的悲容,极其黯然的声音,赌咒发誓再也不回来了,请一定送她去少林寺。老君再三再四地叹着气,答应了。
满心想寻着法照一吐委屈,法照却不在,据闻竟已自卸方丈位,离寺远游去也。似是知道她会来找他,禅室内留下张字条,写着:“天缘难逆料,问异日菩提正果,能否相逢。”
她看不懂,跑去问无觉老和尚。无觉叹口气,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他心不宁,住着两重魔,一是严肃地想把自己修成正果,一是想如在家人似的爱着你。唉,明知爱是空虚,何以会这般留恋?他本将修成崇高的功德寂定的心,只有你,才会得破坏他。”
听得鹿儿大惊,翻来覆去地只想:“不会的,不会的,他是有道高僧,心中了无一物,无牵无挂,无所用情。就算他心里头有一点点喜欢我,也该是一念不起,寸心不动,怎么会……不可能,绝不可能!”
无觉悲悯地瞧了她一眼,道是:“佛有三不能:不能灭定业,不能渡无缘,不能渡尽众生。只有把持住心,什么都可以,就看他自己解脱了。”
鹿儿无法相信法照戒力不深,更不理解他一个人独处觅静,心里只想着:“他也不要我了,他也不要我了。”之前在第一楼,因了赵宗绛是法照亲兄弟的缘故,尚未将七星重聚之事告与,此一去也,又何时得见?
在昏暮的僧寮里枯坐,钟声太近了,反而听不明。通身感到了寂寞,这是一个失怙的少女所难以排遣的寂寞,最想依靠的人,变成了最难找的人,只在此世间,云深不知处。闲闷许久,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