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大败宋军于好水川,宋兵一万零三百人几乎覆没,遍地都是堆叠的尸体、插满了乱箭的房屋和断肢残骸,血海无涯,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哀恸之声震天地。
狂风暴起,沙砾飞舞,浑浊了天地。向下可以看到巨大的山谷,古老的村落和庙宇散落其间,这里竟是通往死亡的杀场。
重华临风而立,眉目冷峻,却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鹿儿却想着两国交战百姓遭殃,何况现下自己还没升天,还算是大宋子民,遂极其委婉地请问太子:“哎,据说神仙可以移山倒海,你会不会千里杀人?
重华:“?”
鹿儿呈仰慕状:“你本领老大老大,若能将那姓李的西夏国皇帝杀了,不就啥事也没?”
重华对此表现甚平淡:“这是宋国的劫数。至于李元昊么,日后自会有人收拾他,”顿了下,“就是他的儿子宁林格。”
她不死心,搬来江湖上的套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嚯?”为了强化效果,生生扯出个完整的笑容。
“哦?”重华低头拂了拂襟上一粒灰尘,连眼皮都没抬,“侠是什么?”
赵宗绛不知轻重地跟了句:“侠就是——”
重华眉目一挑,以极其傲慢的神态截断了他话,似在说:“凭你,也配对我晓以大义?”
鹿儿生怕有人又无端飞出去,慌忙赔笑插在他俩中间。回头就见赵宗绛毅然决然下山去也,望着他线条优美的背姿,刚转心思想跟上去,就被重华低沉阴冷的声音给镇住了:“你敢。我不准你离开我。”
他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恶狠狠,鹿儿只好泄了气,小声说:“哦。”
第九章
重华到底违了天意,飞剑斩了苏奴儿项上人头,西夏前锋无首,全面退兵。消息传到京城,仁宗皇帝龙颜大悦,朝廷上下也松了口气。
许是仁宗自己没有亲生儿子,因而对下面这些宗室子弟分外留心,好容易出了个能带兵打仗的,便分外激赏。又听杨天意说了宗绛来历,一面遗憾他根不正苗却红,一面动脑筋想招揽人才,便下旨封了他个“征西将军”,又将晋国公丁谓的孙女许配给他。
鹿儿不信宗绛会欣然接受,丁德隅那副尊容就够瞧的,其姊妹能好到哪里去。但事实全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宗绛当着她面抑扬顿挫地背了句《诗经》:“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言中之意是我俩之间差距大大的,无法在一起,再会了。
可他是她五百年前的爱人啊,她寻了他千百度,为他付出这么多,蓦然回首,那人依然对她不屑一顾,无知无觉。
重华难得地摆出副慈善心肠,积极帮她出主意,“要不要我让阎罗把生死簿子端来,将那女的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啊啊,无端伤及人命不好吧,毕竟她与那丁孙女又没啥血海深仇。然后太子又道:“要不然干脆毁她容貌,变成天下第一丑?”鹿儿还是摇头。
重华用一句饱含哲理的话讥诮她的优柔寡断:“看出来了,原来聪明是一种天赋,而善良是一种选择,因此善良比聪明更难。”意思再显明不过:她傻,洒向人间都是傻。
这般打击之下,鹿儿仍没吱声。狠不下心,倒也不单纯因为善(实际是傻吧),一开始是码不准这尊神的真实想法,是真心想帮她还是不怀好意看笑话,渐渐自觉无趣,再问得多了也便渐渐看得透,若一个人铁了心地奔着人生目标去,那就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像宗绛这般志存高远之人,隐忍那么多年,但凡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定会牢牢抓住。就算灭了晋国公家的,还有鲁国公颍国公这个王那个侯……他没准儿来者不拒,统统笑纳。
是石头就有缝,是人就有弱点,她不怪他,甘愿扮演自我牺牲的爱情角色。
成婚那天,他俩站在云头遥遥望着下方热闹,迤逦数里的排场看得她眼抽筋,恍恍惚惚的。重华对她的悲伤视若无睹,只最后问了她一句,声调清清淡淡,隐含讥讽似的愉悦:“怎么样?还来得及。”
鹿儿纠结又纠结,仍是下不了决心。她毫不怀疑重华的紫清神光只要略微一动,迎亲的依仗当即会灰飞烟灭,到时候喜事立马变成丧事。但是……但是……但是就在这时,宗绛喜滋滋牵了那女子的手。
心里酸酸的,终于克制不了地悲从中来,这是什么样的因缘,鹿儿像怨妇般喋喋不休,尽可能顺畅地哭了好久,哭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重华默默守了她很久,眼光默默在她身上流连,终于耐不得这样,小心翼翼地靠拢,先拉着袖口,再挽住胳膊,最后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莫名地觉得心中一阵沁润,控制不住地低下头来,冰冰凉的嘴唇落在她哭泣的眼眸上。
眼泪瞬间蒸发。重华却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微凉的唇角在面颊上轻轻扫过,盖上了她的唇。
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吻,像蝴蝶一样在她的唇上略略停留,霎时便飞离了,接着松开了她,目光撩向天际,“看,流星!许个愿吧。”
若在平时,鹿儿定会取笑他这近乎孩子气的举动,然而这一刻心绪很乱,甚至连许什么愿都没想好,流星便拖着尾巴骄傲地消失了。怕被重华看穿,抢先问他:“你许的什么愿?”
稀薄的月光下,重华许久才将目光收回,落在她柔柔的侧影上,细细长长的星眸一闪一闪,慢慢地、低低地道:“我想,我宁愿是他。”
鹿儿不懂,或者,不想去懂。你可以觉得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没关系的,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悲哀呢?我需要的只是安静地躲起来舔伤口,而不是一个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