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才知道,重华这次空降,绝非有什么游山玩水或是视察民间的闲心,而是为了逃婚。
重华是天家惟一的宝贝疙瘩,几万年前天帝天后便为他精挑细选后妃,奈何儿子眼光太高,死活没有相中的。后来与桃花夫人好事不谐,太子脾性变得怪戾无常,当爹娘的有些担心,便赶着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女方是紫微大帝家的三公主。
北极紫微大帝协管天经地纬、日月星辰及四时节气,率天界星神和山川诸神(正是北斗星君的顶头上司),在三界地位仅次于天帝。家中男多女少,最小的三公主文萱自然最得宠爱,而且据说还十分貌美(这年头,一般美貌和脾气成反比)。
多年间女方家多次催促完婚,无奈重华对这头婚事甚是冷漠,百般推脱,天帝天后也怕逼儿子太紧会出事,一直拖着。终于紫微大帝恼了,放言说再不成亲便要退婚,天帝不想得罪二把手,便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
想着白吃白住白听课了这么久,好歹也该同主人告个别,特意来寻法照。
法照正在佛堂打坐,瞧着他不动不言的背影,鹿儿忽然起了点顽皮心,轻手轻脚地上前,一把捂住他眼,格格笑道:“猜猜我是谁?”
法照后背微微一颤,自然而然生出股强大抗力,振得鹿儿身上绸衫窸窣作响,法照蓦然惊觉,赶紧收住,硬生生尽数反弹己身。喘息数下,良久方道:“啊……是你。”
这语气听着有些奇特,鹿儿一怔,慢慢松开了手,这才醒悟以自己武功,如何能顺利捂到法照眼睛,难道他竟如此疏神。闷了闷道:“我要走了。这就走。”
法照并未如她所料般挽留,闷默移时,说道:“哦。”
鹿儿有被冷落之感。法照难得对人这般枯淡,一点不像平日里熟悉的那个宽厚如长者的大师父,却哪里知道法照看破了她的女儿身,内心竟一直不宁。呆立片刻,小小声道:“那——我走了。”
却被身后人叫住:“天晚了,明日再走吧。”他这才转过身看她,烛光摇曳里脸红红的,神情竟有些局促,还有种淡淡的羞涩。
婉谢了法照好意,急匆匆赶到“洗心泉”,却没了重华的影。有纳闷有诧异还有些些的小怨气,难道神仙都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点招呼不用打?发了阵呆,想着走了也好,倒可省些麻烦,松口气打算回转,掉过头刚好他拦在前面。
“等了你好久。”重华盯着她,“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这么晚了能去哪里?若不是惦着你这家伙,本姑娘已舒舒服服地吃过饭上床继续昨夜的美梦了。不过好歹人家远道而来,不能不应付一下,遂挤出个笑容道:“你想去哪就去哪。”
眼前一花,从云头上掉下时惊散了人群,亮堂堂“朱仙镇”几盏灯笼。耳畔传来讥笑:“这么久了,还是这么笨。”鹿儿心里扇了自己一记,嘴上却赖皮:“嫌人家笨,拉牢我嘛!背着也行。”重华:“背你?不行,太重了。”鹿儿:“瞎说,你没背过怎么知道我重。本姑娘可是天生瘦质……要不然这样,以后飞的时候,就像上次在天上那样,你让我牵着行不行?”
重华眼皮略眨了眨,认真思忖了片刻,“也……行吧。本尊牵着你,从现在到将来,从……老婆一直到老婆婆,如果——可以的话。”
鹿儿吃惊地噎了口气:哇,在天上那般冷漠疏离的仙,到了人间也会开这种世俗玩笑?不过这玩笑有点突如其来,她一时呆滞,不知如何接招。
转了大半圈。重华:“丫头,你准备请我吃什么?”
鹿儿一怔,假意惊讶:“神仙还要吃饭?以为你们都不会饿。”想想不对,赶紧补上一句,“不食人间烟火。”
重华没什么表情地平铺直叙:“找到你花了点时间,又等了许久,饿了。”
其实她也饿了,只是囊中羞涩,直后悔离开少林寺时没问法照借点路费。掏遍了口袋,终于找到个漏网之鱼,摸出来对着光细瞧瞧,乃是铜板一文。
这时家家户户都在炊煮,街两边不时飘出香甜的气味,更觉饥肠辘辘。重华在一家灯火通明派头十足的酒肆前驻足,“就这里吧。”
鹿儿暗里吐了吐舌头,这店外头瞧着是好,花钱一定也好,“这家么,这家今天歇业。”
“歇业?”
“嗯……那个,昨晚雨下得大,屋顶漏了。”雨啊,你真是省钱的利器。
“不会吧,里面人挺多的。”
“他们啊——他们都是店家请来修屋顶的。”这种小谎对她还不是口到擒来。
“昨晚下雨了?”显然太子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重华看看天上,沉思着自语:“本尊怎么不记得派谁到此行雨了呢?”
不能让他深究下去,鹿儿真希望此时发生点什么异象,将这一片繁华填入泼墨般浓黑的夜色,最好什么也看不见,可惜什么异象也没发生。东张西望许久,终于眼前一亮:“哈,咱们有吃的了。”
重华跟着她走到家店铺前,只见门口招牌上写着:元宵一文钱一个.
鹿儿将铜板在他面前晃了晃。重华:“一文钱只能买一个,怎么分,一人咬一半?”
鹿儿白白他,“死脑筋,钱不是问题。像你这个样子怎么闯荡江湖嘛。”在地下找块粉砖,在“一”上重重加了一竖,变成“一文钱十个”,随后走进店里,大喇喇嚷:“小二,来十个元宵!”
十个元宵分两碗,一人五个,鹿儿为表示不成敬意的欢迎,伶俐地给重华拨过去一个。刚咬两口便叫起来:“馅里怎么有条虫?这个是元宵的标准原料?”
小二忙过来看,连连赔笑:“对不住,是米虫,米虫。”赶紧端下去换,还额外多赔了一只。
鹿儿把赠品又给重华拨到碗里,笑嘻嘻向小二道:“以后你们把元宵和虫子分开来放,让喜欢的人自行加入岂不是好?”小二:“……”
吃罢,铜板在掌心里捏了又捏,那意思表明不想跟她的钱分开,无奈小二在旁盯着,一咬牙,把铜板拍桌上就走。小二急忙拦住:“二位,你们吃了十个,应该给十文钱才对呀!”
重华微叹一叹:“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鹿儿赶紧冲他使眼色,装作很气愤的样子:“你们招牌上不写着一文钱十个吗?想坑人没门,黑店!”
这时就听老板在外边跳脚:“谁把咱的招牌改啦?!”
鹿儿拉着重华跑到无人处,笑得直不起腰来,见重华盯着己看,便用省钱般低微的声音强调说:“一字改成十,已经给留情了,要是十字头上再加一撇儿,就成一千个。老板他还讨个大便宜呢。”
重华手掌擦过额头,喃喃自语道:“明白了……行走江湖就是要脸皮厚。就是可以无耻,但不能无趣。”
鹿儿继续白他,“胡说,这叫胆大、心细。我英明吧?”心说脸皮厚对于生存的意义那是非常重大呵,君不见橘子活的时间比苹果久多了。常言道好姑娘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你想随着本姑娘走四方,脸皮不厚点怎么成。
重华沉默移时,翘起唇轻轻笑了笑,道:“那虫子也是你捣的鬼吧?”
鹿儿眼瞪得溜溜圆:“那个是在馅里老大,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本姑娘才不做这等不入流的事。”
重华偏着头,似在琢磨这和改招牌有啥区别,一阵无语。之后形似认真地:“你真这么穷?”
鹿儿更认真地:“骗你是小爬爬。”伸出四指,作爬行状。又加上一句,“世道艰难,你不大懂的。”再加上一句,“不过钱乃身外之物,不把身上的钱花掉,怎么能白手起家呢?”
“小爬爬?”
“就是小乌龟啦,笨。”话泼出口便咬了舌尖,自个是什么东西,敢说他笨?
人家不愧是仙,听见也装作没听见,貌似深思了一会,略略挑起眉头:“万一,以后你总这么穷,就总使这招骗吃骗喝?”
鹿儿嘻嘻笑起来:“那不会,要是再有一文钱,我就买个破碗蹲墙角去,要要饭也能混饱,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