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也是假的吧?”黄帝儿怀疑地走上前去,顺着那人头发眉毛鼻子脸一顿乱揪,揪得那人吱哇大叫:“别别别,我是真的——”黄帝儿兀自不信,一把拖起他直拉到屋外,就着日光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是个瘦得惊人的少年,像一条风中摇曳的芦苇叶,顶多不超过二十岁,尖尖的瓜子脸,脸上的一切都很疏淡,两道细眉,鼻梁扁平,嘴巴抿成细细的一条线。
黄帝儿一松手,将他扔在地下,失望地道:“看你这副尊容,就算不是鬼,也离着不远了。”那少年有气无力地,想爬又爬不起来的样子,嘴巴却依旧尖利:“看阁下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应当是夜叉重生吧。”又瞟了瞟跟出来的尚穷穷,“哟,这个又胖又丑的,难道是老母猪投胎?”
尚穷穷大为怄火。毕竟姑娘家,就算胖是天生的没办法,说她丑却是一千一万个不入耳,立时抗声道:“你才是又瘦又丑、不成人形的猴子,丑八怪!”
少年微微一笑,忽然就真的从他衣袖里钻出只巴掌大的小猴,通身雪白,只眼圈周围墨黑,冲着大伙儿挤眉弄眼,滑稽百出。林鹿儿久居山林,竟未见过此种爱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那它,小猴儿脑袋一缩,似乎有些怕痒,咭地一声笑,又缩回衣袖里。
“噫——好玩好玩!”听到鹿儿发自内心的拍手赞叹,那人终于把细脖子支撑着的脑袋直立起来,端端正正瞧了这小乞丐第一眼,慢慢露出个怪里怪气的笑容,长长欠伸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唉,没法子,人生苦短,我又懒。”
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爬了起来,把脏手在身上蹭了蹭,从容进了草屋。三人仿佛中了魔般,明知这人透着百般怪异,却仍是难耐好奇,舍不得不看个究竟,便一先两后地跟了进去。
那人正抓着断成两截的铁皮人,上下半截身子,摇头喟叹:“唷,你也太不结实了,一碰就碎成这样……得得,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你要晓得,青铜是很贵的,只能将就着用铁皮做你,好在——”双手轻轻一挥,“咔嚓”,将上下半截身子拼在一起,又随便拧了拧几个松掉的铆钉,转眼间那铁皮人便又活脱脱地站了起来!
这人无视众人惊诧的神情,淡淡吩咐道:“老铁,有客来了,去倒茶。”铁皮人眨了眨眼睛,转身出去了。
过了片刻,那铁皮人又踢踢踏踏地来了,手里捧着把大茶壶,热气直冒,杯子却一个没有。那人拍了拍脑袋,“哎,忘了,这里少有人至,平日里我都是就着壶喝的,省事。”鹿儿忙道:“哎那个,你不用忙啊。我们只是路过,那个肚子饿了,你这里有啥子吃的嘛?”
那人懒洋洋笑了笑,讥讽地道:“吃的?我这里啥都有,就是没吃的。”这时蹲在屋角的那只黑猫似乎已经将老鼠生吞下肚,正神态怡然地用爪子一下下洗脸,黄帝儿本已饥火中烧,听了这人阴阳怪气的回答,不禁恶向胆边生,突然向猫扑去,半空中犹说道:“这畜生太小了,只能填填牙缝——”那猫“喵呜”一声,夹着尾巴想逃,却差了那么一点,被黄帝儿压在身下,伸手将它拖了出来,笑道:“对不住了,谁叫你家主人小气,咦,这么快就断气啦——啊!”他忽然像被烫到了手,用力将猫咪甩向对面墙壁,脸上神情仿佛见鬼一般。便听后边那人颇有点幸灾乐祸的语气:“哈,它也是假的。”
“这里的一切,除了我朱棉棉是个大活人,其余都是假的——都是我亲手做的。”
“你做的?”林鹿儿实在难以置信,“老铁,八哥,猫咪,难道连那只老鼠也——”“没错,那是给猫的小玩具,吞下去还能拉出来的。要不然,猫岂不是太寂寞了?”朱棉棉轻轻叹了一声,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寂寞。
“你的手好巧啊!”林鹿儿由衷地惊叹。尚穷穷也吐了吐舌头,好奇地:“你叫朱棉棉?可真难听,像个女孩子的名字。”朱棉棉冷冷道:“搞清楚,是棉花糖的‘棉’,不是软绵绵的‘绵’!”
林鹿儿还在拼命思索这两个字的区别,黄帝儿已冷冷道:“你弄这些玩意儿来骗人,是什么意思?”
朱棉棉翻了翻白眼,一副“你懂什么”的不屑,“又没有人请你们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好端端的地面上忽然现出一个大坑,旁边站着的三个人猝不及防,齐齐跌落下去。
登时无边无际的黑暗便包围了他们,随之而来的还有股刺鼻的腐臭味,脚下湿嗒嗒的,一摸,竟是满手污泥。黄帝儿又惊又怒,叫道:“娘的,上了这死猴子的当了!”向上纵去。这泥坑又深又滑,头顶处乃是一大块坚硬的铁板,压得严严实实,饶是他膂力过人,也无法将其掀动半毫。
他“啪”地一声掉下来,溅起无数泥点,尚穷穷正咧嘴要哭,冷不丁被泥巴糊了满嘴,一下子哑巴了。
三人陷在烂泥坑里,又臭又脏,加之肚子饿得要命,尚穷穷终于哭了出来,越哭声音越响。黄帝儿操着一口河南土腔,将这怪异少年朱棉棉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鹿儿却想:“毕竟是咱们先扰了人家。可是,我们也没有恶意啊,他为啥这样子不友好?”她业已镇定下来,忽然间觉得这件事十分滑稽突兀,联想到在此处所看到的一切,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谁,是谁在乱笑?”没想到这一串笑声却引得那少年主动掀开了头顶铁板,手里拿了盏微弱的油灯,疑惑地向坑内张望。林鹿儿道:“是我呀,怎的了?”
“你笑啥,有啥可笑?”
林鹿儿道:“我笑你呀,简直笨得要死。”
“笨?”朱棉棉大大一怔。他尽管相貌猥琐,却一直自负聪明绝
顶,但凡古今中外各种稀奇古怪、精妙绝伦的工技都能鼓捣出来,做什么神似什么,如今竟有人讥讽他“笨得要死”?
“对哦,如果不是太笨,谁又会将自己的家建在这么个大泥坑上?臭都臭死了,怪不得连你也——”林鹿儿故意将尾声拖得长长的,似乎正用手扇着自己的鼻子。
朱棉棉果然中计,怒道:“你才是笨蛋呢!这下面埋了多少死人,你们自己数数看?”
三人都是一惊,此时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黄帝儿放眼一望,果然看到了几堆横七竖八的白骨,那边尚穷穷已“哇”地骇跳起来,原来她一直站在泥水里累得慌,方才好容易摸到块坚硬的东西,偷偷垫在屁股底下,刚坐了没一刻,这会子定睛瞧去,却是块死人的骨盆!
黄帝儿怒道:“原来这里是个匪窟,尽干些杀人越货的买卖!”朱棉棉冷笑道:“不敢。不过,我比较懒,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些人,哼,都是像你们一样乱闯胡跑进来的。须知本少爷四个月能说话,两岁能术数,敢跟我斗,找死!”言语之中充满鄙视。
尚穷穷哭道:“我们又没钱,除了……我,他们两个都是男的,你、你要干什么?”朱棉棉道:“看样子你们也没钱。哼,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一进来就捣乱,扰了本少爷的清梦。”
林鹿儿听他一口一个自称“本少爷”,便想起尚穷穷对那些猪仔们的称呼,禁不住又笑起来。朱棉棉奇道:“你小子嘴巴漏风啦,穷乐个啥子劲?”林鹿儿忍住笑道:“李——少爷,我们可没得罪你啊,要怎么样才能放我们出去?”
“做梦!”朱棉棉一口回绝,“你们扰了本少爷的好梦,就在下面老实躺着做春秋大梦吧。”
尚穷穷哭道:“不,我不要睡觉,我要回家,我饿——”
黄帝儿已渐渐冷静下来,想到这少年种种怪异行径,不禁大起警惕,摸了摸怀里那一沓银票,心想:“他是要钱,还是想干别的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银票取出作为交换放人的条件,“砰”地一声,铁板落了下来,地底下复又漆黑一片。
尚穷穷哭个不停,“都怪你们,都是你们不好,呜呜呜……”林鹿儿伸手抚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般细言抚慰,终于她哭得累了,头搁在鹿儿肩上沉沉睡去,鼻涕口水都快拖到了胸前。
鹿儿想着心思,独自笑了出来。黄帝儿一直盯着她,这时忍不住问:“你不害怕?亏你还笑得出。”她又是一笑:“怕有鬼用。我林鹿儿闯荡江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要不然怎么做得了‘老大’?”
说得黄帝儿一怔:他几乎已经将这一节忘掉了。想起自从遇到这个“老大”以来怪事连连,几乎都无法解释,此时身处险境,对方又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不禁对这个未满十四岁的小屁孩起了怀疑,冷冷道:“好啊,老大,你要怎么救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