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龟虽然一动不动,金尚却看见它的眼睛在眨,好几秒才眨一下,像是在思考问题或者担心自己吉凶未卜的命运。蹲在墓室西南角上的长顺舅爷似乎恢复了记忆,猛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说:“知道!咋不知道哩?不是扔海里了?”
金尚抬眼看看远处的大海,不由得关心起若干年前那只龟的下落,怎么扔海里了?也太草率了些吧?四舅爷说:“唉,那事儿,都过去六十年啦。”
六十年前的事情,怎么说想起来就想起来?真是服了这些老人家。金尚听了这些,心中格外紧张起来,六十年前出现过的事情,今天怎么又让我遇上了?你妈这到底是什么先兆啊?
“这东西,不能扔,也不能埋。”四舅爷一字一字地说道:“那秤杆儿吴家,一辈儿里出一个废头,要我说,跟那个龟有干系,不该扔海里嘛,坟里的东西,哪能扔海里去?”
说起秤杆儿吴家,金尚也不觉得陌生。六十年前,开着秤杆儿作坊的吴家是鲤鱼洲方圆百十里有名的富户。再穷的人家,居家过日子都会置办一根吴家作坊精工打磨的枣木杆儿秤。
四舅爷说:“老辈子的人,谁不知道?吴家废头跟吴家的秤杆儿一样出名嘛。”
在鲤鱼洲人的词汇中,“废头”二字特指智力不全、无能力成家立业的男人。一辈儿里出一个“废头”的诡异家族,如今仍然出了一个头面人物吴长庆,他成功接替金学干,当上了金家坡的村支部书记。看来,六十年前被扔进大海的那只双尾龟,已经不能再掌握吴家后人的运势。
金尚看了那龟一眼,那龟还是一动不动。
长顺舅爷弯下腰,捧起了那龟,说:“车上有个桶,放桶里吧!”
四舅爷的嘴里“呼噜呼噜”地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金尚实在搞不清这个讲究了一辈子阴阳五行的老前辈的真实心思,只得转身去毛驴车上拿了木桶,递给长顺舅爷。
柏树材质的木桶有些年头了,破旧且笨重,鲤鱼洲现在已经很少还有人家用这种东西盛水。长顺舅爷叉开五指,把龟抓进了木桶中。这个过程中,金尚发现那龟在转着脑袋看他,像极了一条狗的眼睛。妈呀,难道这东西的前世是一条狗?金尚跑到木桶跟前,说:“顺舅爷,明天回湖台,我把它带走吧!”
“嗯?”四舅爷像是有些意外,也走到木桶跟前看了看那龟,又看了看金尚,问:“带走?额?你怎么想?”
长顺舅爷有些着急,说:“这,这事儿,慎重,得慎重。”
金尚认真地点点头,一脸轻松地说:“扔海里嘛,肯定不合适,再埋到坟里,应该也不合适,我看,只有我带在身边最合适,我会好好保护它。”
奇怪,听了金尚的这番话,四舅爷晋鸿鸣先生竟然瞬间泪流满面。奇怪,你哭个什么劲?金尚看着四舅爷抬起枯树皮般的手背去抹脸颊上混浊的眼泪,实在搞不懂他老人家究竟中了哪门子邪?
长顺舅爷不顾正在哭泣的四舅爷,他起身走到毛驴车的跟前,从一个破旧的蒲包里摸出一个黑色布袋。天哪,黑色布袋里面竟然还包裹着一块鲜红的蚕丝绸布。长顺舅爷把那块红绸布在风中抖开,像是要抖尽红绸布上面的积年灰尘。
金尚脚步沉重地迎了上去,从长顺舅爷抖着红绸布朝墓室走来的那一刻,金尚就猜到那块红绸布是属于爷爷和奶奶的骨灰瓷罐儿的。金尚接过了长顺舅爷手中的红绸布,一手搀扶着长顺舅爷重新走回到墓室前。
已经擦干净眼泪的四舅爷对着墓室三鞠躬,又对金尚点点头,说:“我们老弟兄两个,也算是仁至义尽啦,你是少主家,现在,该你的啦。”
金尚下到了墓室中,双手捧起了奶奶的瓷罐,一脸庄重地直起身,把瓷罐放到展开的红绸上。奶奶比爷爷早死了整整十年,那瓷罐的颜色略显暗黄,像是被灶间的烟火熏过,让金尚感觉总有一股腊肉的味道在弥漫。
其实,金尚并没有闻见什么味道,他认为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以任何方式向后人表达情感,此刻所谓的味道只是一只感觉。金尚又弯下腰去,以同样的心情捧起了爷爷的瓷罐,金尚听到了里面传出的“沙沙沙”的响声。四舅爷的耳朵像猫的耳朵一样灵敏,他对金尚说:“哈呀,你爷爷毛病就是多。”
那声音应该是在表明瓷罐中的骨灰还比较干燥吧?金尚捧着那个瓷罐轻轻地晃晃,果然还有“沙沙沙”的声音传出。长顺舅爷把那个粗笨的木桶提到金尚面前,说:“这东西陪他们两个有些日子啦,最后再送一程嘛!”四舅爷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说:“对,很对,放一起,放一起。”
金尚终于听明白了,两位舅爷的意思是让这龟再陪最后一程。于是,他从坟坑里出来,表情严肃地在红绸布南侧的平地上跪了,一手接过了长顺舅爷递过来的木桶,那龟的脑袋已经缩回到壳子里去了,像是不适应木桶中的单调与冷清。金尚并没有多想,他在木桶跟前蹲下,伸出右手,一下子就抓住了龟的壳。他的意思很简单,这样直接把龟拿到红绸布上,与两个瓷罐包在一起,捧到新的坟地墓室,就算完成了迁移……没想到,那龟的脑袋像是蛇一样疾速地蹿出来,一口咬住了金尚的食指!
“啊!”金尚一声大叫,“啊!”金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手撑着地,大叫道:“舅爷!舅爷!”
那龟已经被摔到了地上,却还是死死地咬着金尚的右手食指,长顺舅爷见状,顿时惊慌起来,两手提着铁锨,摆出了随时下手的架势,说:“四哥,这是怎么说?这怎么说?”
“别动,坐着别动!”四舅爷大步迈到金尚的跟前,慢慢地蹲下,说:“这东西有个倔脾气,就是铲断它的脖子,它也绝对不松口,咱们不能硬碰硬嘛!”
长顺舅爷像是受了启示,提了铁锨走到毛驴的身边,铲了三颗刚刚拉下的驴粪蛋儿,转身回到金尚面前,“哗啦”一下,那三颗驴粪蛋儿就落到了龟的脑袋上脖子上。刹那间,龟的嘴就一下子松开了,金尚赶紧把手撤回,心中却想,完了完了,这一回,我非得破伤风不可,被这东西咬一口,本来就够脏了吧,你老人家还弄这驴粪来……
“把你娘的,害人精哪,”长顺舅爷很生气地用铁锨铲起了那龟,重重地丢进了木桶里。四舅爷忙提起了木桶,说:“长顺,长顺,可不能这样,我们都得客客气气地待它,”说完,轻手轻脚地把龟从木桶中拿出来,小心地放到了两个青花瓷罐的旁边,又把红绸布包了起来,递到金尚的手中,说:“好啦,来,你小心捧着,咱们开始吧。”
金尚还在检查自己的手指,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出血,被死死咬住的时候疼得钻心,现在怎么就没看到出血?四舅爷说:“还真是咬对人啦,这是命。”
听四舅爷这么一说,金尚虽然不懂真正的意思,心里却平静了下来,没把我的手指咬破就好,要不然我非得剁了它的脑袋不可……长顺舅爷还有些不放心,又凑近了金尚的手指看了看,说:“怪呀,咬得那么死,咋就没咬破?”
四舅爷是走在最前面的,听了长顺舅爷的话,只是匆匆地回头看了一眼,用力地吐了一口痰,并没有说什么。金尚暗想,这龟咬我一口却又没咬出血,看来就是个好兆头,四舅爷的心里应该也是这么一层意思吧。
新坟的尺寸、结构跟旧坟相同,唯有方位略做调整。四舅爷再三说明:“我一辈子替人办这事儿,如今给我的姐姐姐夫操心,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出入。”金尚明白四舅爷的意思,鲤鱼洲人口中的“出入”是指差错或难免的瑕疵一类。
四舅爷在新坟的西南方向烧了纸,焚了香,金尚把爷爷奶奶的骨灰罐迁入新坟,长顺舅爷依次封闭了墓室和暗庭,又用土封起坟堆之后,迁坟的程序就算完成了。
金尚正要表达一番感激之情,四舅爷说:“你去你大娘家住,天黑以后,你跟她来烧一道了断纸。”
鲤鱼洲在对待逝去的先人方面所必需的程序,金尚一点都不陌生。了断纸烧过之后,阴间的恩恩怨怨就此了断,阳世的人心安理得地过安生日子。阴阳两界,一刀两断。
四舅爷又补充道:“烧了断纸嘛,怎么也得有个女人啊,现在只有你大娘合适。”
听此言,金尚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四舅爷所说的大娘,就是金学干的前妻,金尚同父异母的大姐金丽娟的母亲,姓郭,名彩云。
1989年农历二月初二,在公爹金为富的强烈要求之下,连续为金家生下三个女孩儿的郭彩云被迫与金学干离婚。不过,按照金为富的计划安排,郭彩云与三个女儿仍住在金家的一处老宅中。按鲤鱼洲的说法,这叫“离婚不离宅”,以显示前夫家的宽厚大度。
三个月过后的农历五月初五,三十四岁的村支书金学干以头婚的标准迎娶了两腿有残疾的二十二岁黄花闺女梁粉香。农历六月二十四,郭彩云招了一个自愿上门的山里男人叫郭丁丁。
鲤鱼洲的人祖祖辈辈把郭丁丁这类婚姻的男人称之为“土鳖”,除非万不得已,一般男人轻易不会这样入赘到一个“离婚不离宅”的女人家中。
这个勇气非凡的山里男人比三十五岁的郭彩云小三岁,当过兵,上过战场,打过仗,负过重伤,算是死里逃生。从老山前线退伍回来以后,郭丁丁好长时间闭门不出。后来,金尚考上了青山医学院之后才明白,郭丁丁当年的情况应该是抑郁症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