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年，金尚曾经最为自豪牛叉的是他只读了一年初中之后，14岁考上鳌州一中，16岁考上青山医学院，21岁本科毕业的辉煌经历。
不过，待到金尚坐在金台总医院骨创伤中心主任宋楚材教授办公室里等候面试的那一刻，他终于发现自己这些年纯粹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搂草打兔子瞎折腾。
不是么？青山医学院毕业之后，如果顺顺当当地进鲤鱼洲镇的中心卫生院不也挺好？可是，爷爷偏偏认为若要当上两年兵，捎带着再把组织问题解决了，退伍回来再通过安置渠道正式进入鳌州市卫生局的事业编制，岂不是等于上了双保险？那样的话，以后愿意当医生就当医生，不愿意当医生就在卫生局系统当个行政干部。现在来看爷爷当年的如意算盘，纯粹就是南柯一梦……
宋楚材教授的办公室很大，像个小型的会议室，两面宽大的落地窗中间是一道通向阳台的推拉门。最让金尚感到惊叹的是那推拉门的两边，各摆了一盆石榴树，不，严格地说应该叫石榴桩盆景，那雕花的石盆更像个小一号的牛槽，那石榴树的桩子有成年男人的小腿那么粗，树上吊着男人拳头那么大的红石榴……金尚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一溜红木沙发的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电子钟所显示的时间：2013年12月12日。
哈哈，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变，不是也称为“双十二事变”？看来，“12月12”还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在小心等待的时间里，金尚的情绪并不怎么好，他从来没有多么远大的志向，可也不想过得如此纠结如此曲折嘛。人生中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金尚看看墙上那个电子钟的时间，自己在这儿已经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宋楚材教授还没有露面。那个通过陆仁兵把金尚引到这条道上来的冯秘书也没有出现，这就让金尚的心里更乱了一些，宋楚材先生不过是一个医院的科主任嘛，怎么也配得上秘书？
配秘书就配秘书吧，我来这里，也不过就是一个临时工，像我这样的本科生，若想进这样的大型医院，纵然我亲爹是这医院的院长，应该也是不行的吧？
话又说回来了，我亲爹若是这金台总医院的院长，我哪里还需要去当兵两年？本科毕业以后直接上研究生不就结了？
如此一番联想，金尚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人生中最悲哀的事情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亲爹继续当着村支书，如果爷爷还没有因为脑溢血而挂掉，如果……操，人活一辈子，哪有那么如果？
远处，湖台市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与往日一样涌动着车水马龙的繁华和浮躁。透过宋楚材教授在11楼的办公室的落地窗，金尚可以看到湖台市的标志性建筑“海侧环球金融中心”588米的高楼。
那幢风格怪异的大楼更像一把竖立着的青铜剑，或者像一根刚刚削开的铅笔。金台总医院距离那个标志性建筑竟然如此之近，足以说明医院所处的黄金地段。不过，金尚只是担心哪一天那高楼被风刮倒了，如果直直地砸过来，会不会正好砸中宋教授这间办公室？
在这个拥有一千五百万人口的省会城市里，金台总医院的鼎鼎大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台总医院的前身是海侧省军区第一野战医院，解放后成为海侧省委康复疗养医院，服务对象是厅级以上干部。直到**********，这里才开始接诊普通百姓。
看一家医院是不是有点牛叉，还有一项指标就是看这家医院周边的房价，而金台总医院所在的金台山风景区周边的二手房，早已经突破了两万元一平方。
此刻，金尚已经冷静地想明白了，如此显赫的一家大型医院，自己一个三流医学的本科生，通过事业编制那一类的正常渠道是进不来的。既然正常渠道进不来，那就安心做个临时工吧！话说那些正常渠道，政府部部门组织的事业编考试，那是芸芸众生心目中的铁饭碗！凭本事参加考试的同时还需要运气，还得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是，金尚在考进青山医学院之前就发现，自己在考试方面的特长渐渐弱化了，鬼才知道是什么原因。
金尚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他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找一个按时发工资的地方。再说，混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比有个工作先干着更现实的问题？天哪，谢天谢地，宋楚材教授终于来啦。
没想到，宋教授竟然是一个红光满面、眉毛浓黑的高大斯文老头儿。此前，金尚并没有见过宋楚材教授。但从来人的派头上，金尚判断这老头就是这骨创伤中心的老大。
金尚站了起来，说：“主任，我是金尚。”
宋楚材貌似在跟他身后的几个人谈论什么事情，那几个人说得声音很低，像是怕外人听了去。宋教授只是微笑着看了金尚一眼，说：“嗯，好，你先坐。”然后，又对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说：“嗯，好，好吧，你们去落实吧！”
大人物说话有两个最基本的特征，一是节奏较慢，二是音量较低。宋教授具备这两个特点，所以金尚觉得心跳加快了。金尚一直站着，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
待到那几个医生走了，宋楚材教授还坐在那里看一份文件。这个将近有小百十平方的办公室里暖气很足，金尚的头上冒汗了。他盼望着老头儿能够快点发话，要么让坐下，要么快说正事儿，你把我晾在这儿算哪一出？你这个吊工作要不行，老子也赶紧去找下一家……
金尚也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态就是倒驴不倒架儿，宁死不服输，他有些不耐烦，甚至怀疑这老头儿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不过是找一个助理人员，说白了就是帮你拿包、拉车门、跑腿打杂的下人，怎么还需要那么多条件？
正当金尚满脑子跑火车的时候，宋楚材教授终于看完了那薄薄的几页文件，抬头看见金尚还站在那里，满脸的惊讶，说：“嗯，好，哎？怎么站着？随便坐。”
宋楚材一脸平静地看着金尚在五米之外的沙发上坐了，问：“我这份工作，嗯，那些基本要求，你那个连长，嗯，那个陆仁兵同志，他都跟你讲了吧？”
金尚又不由自主地赶紧站起，说：“讲了，都讲了。”陆仁兵曾经是金尚当兵所在的军区装备部直属仓库警卫三连的连长，距离金尚退伍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被调到仓库机关当了业务一处的处长，级别比连长高了半级，副营级。金尚认为宋教授应该知道这个变化。
“嗯，好，你坐，你坐。”宋楚材教授十分开心的样子，乐呵呵地眯起了眼睛，又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问题了，既然都跟你讲了，你也喜欢这个工作的话，咱们就开始合作吧！”
“啊？”金尚有点意外，甚至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听错？因此又感觉自己这般大惊小怪太失体统，忙补充道：“真的吗？我能胜任这个工作吗？”
宋楚材收敛了笑容，说：“我提供的这个工作岗位，除了不是有事业编制的医院正式员工之外，其它一切方面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嘛，你也知道现在的大学生就业现状，一方面是用人单位找不到合适的人，另一方面的是找工作的人找不到合适的岗位，两头为难嘛……”
泥马的扯远啦，我现在哪还有心思关心大学生就业？金尚的心情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忙说：“知道，知道，我会珍惜这个机会。”
宋楚材摆摆手，那意思是让金尚好好听他说话，他说：“我们也通过医院人事部门跟你签订正式劳动合同，缴纳五险一金，基本工资三千多块哪，另外也享受我这个骨创伤中心的效益资金。嗯，待遇还是不错的。”
这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话的语气。宋楚材说这些话的时候，起身看了一眼办公桌南边那个青花瓷的鱼缸，又撒了点鱼食去喂那些名贵的锦鲤。
金尚在刚在站起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那个两人才能合抱起来的青花瓷鱼缸中游动着几条半尺长的锦鲤。
宋楚材像是对鱼的表现很满意，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有点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说：“你也是我综合了多方面因素才看中的人，据冯秘书跟我讲，他到你单位去过，他跟陆仁兵站在远处瞅了你一眼，嗯，冯秘书说，当初算是一眼看中你，嗯，很好，很好，现在，我这一关，你过了，下一步要好好工作。嗯，好吧？”
如此说话的时候，宋楚材同志像是得了健忘症。金尚总怀疑这老人家说不定哪一句的后半截就忘记了。不过，还好，总算把主要的意思表达出来了。
金尚有些激动，这些问题，陆仁兵确实一条一条地给他说过，但如今从宋楚材的嘴里说出来，那意义就不一样了，就说明不是招牌不是忽悠不是骗人的手段。
“还有一条，”宋楚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我之所以要选一个上过医学院，又当过兵的人，也是想长远地培养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嗯，好吧？你先给我干几年助理，这期间，好好学学英语，待到时机成熟了，再考我的研究生嘛，对吧？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金尚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啦，忙点头，道：“一定，一定，我一定好好学习。”说完之后，金尚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对，你宋老板是要招聘一个替他跑腿干活儿的人，说白了就要是找一个廉价劳动力，现在你扯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是志愿者？还是慈善家？看样子也不像啊。
“嗯，很好，很好，你这两天回家安顿一下，后天正式上班吧。”宋楚材说完，伸手又摸过了刚刚看过的那几页文件，金尚就意识到这是老头儿给他的信号，谈话到此结束，他该出去了。
金尚忙说：“主任，那……那我就先回去？”
“对，对，你回家看看吧，看看父母，回老家把报到手续办一些，办完就利索了嘛。”宋楚材一边说一边看那文件，眼睛却不再看金尚。但他的心思并不在那文件上，他又对金尚说：“你不是一办完退伍手续就直接来我这儿了嘛，嗯，现在，先给你两天假，回家看看，看看父母，正式上班以后呢，你听从冯秘书的指挥，时间上可能就不那么自由了嘛！”
老年人就是这个缺点，一件事情反复地说，金尚有些着急，觉得这老头儿真是粘乎啊。但是，金尚一边听，一边不断地说“好，好，是，是”，这就让金尚觉得自己此刻正跟传说中的孙子一样点头哈腰。
终于，宋楚材把手一挥，说：“行啦，我这一关，你顺利过啦，后天上午找护士长报到吧，她给你安排住处，给你交待注意事项，嗯，还有，到时候，冯秘书会跟你联系的，他具体负责给你安排任务，好吧？嗯？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还有什么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
金尚简直就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了，忙道：“那，那，谢谢主任，那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宋楚材再说什么，就像贼一样溜出了那间宽敞豪华的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