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喜来提来两瓶五粮液,对金尚说:“这还是咱俩儿头一回喝酒,机会难道,不容易啊,这可是家里最好的酒了,放开肚子喝。”
金尚看了郭彩云一眼,又看了看郭丁丁,暗暗后悔自己空手而来,却在人家的火炕上又吃又喝。郭丁丁说:“一人喝两杯,是那个意思就行啦,吴黑狗要不是喝多了,能落这个下场?酒是害人精,凡是成大事的人,没有一个是靠喝酒喝出来的。”说完,郭丁丁端起酒杯,一仰头,那杯酒就没下了肚。操,那一杯白酒八钱!
金尚端起酒杯和郭喜来碰了一下,又端着酒杯对着郭彩云和吴明明示意了一下,说:“大娘,我来给你添麻烦啦。”
“哎哟,我的儿,这……”郭彩云简直就是惊叫了,转头又对儿媳妇说:“明明,给我拿个酒杯去,就冲这句话,我也得陪我儿这一杯酒。”
这场面就吓人啦,郭彩云的酒量在鲤鱼洲很有知名度。金尚离开鲤鱼洲之前并不怎么在意,后来自己也喝酒了才知道能喝酒的女人都不是一般人……吴明明拿了一只酒杯放在婆婆面前,郭喜来忙倒满了酒。郭丁丁看了一眼那杯酒,忍不住笑了,说:“适量吧,别喝醉喽,你要喝醉了酒,到你前公爹的坟上哭起来没完,街坊邻居还以为你是舍不得吴长庆哪……”
郭彩云拿筷子象征性地打了男人的头顶一下,就端着酒杯,对金尚说:“我的儿,我看你跟你二叔还拉得来,这是缘分,这是你看得起我这一家子人,今天哪,我把这杯酒干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金尚的心中压力山大,敢情这两口子都是好酒量啊,怎么张口就是一杯白酒啊?金尚忙说:“大娘,我酒量不行,喝多了,怕耽误晚上的正事,我少喝点,行吧?二叔?”
郭丁丁竖起了大拇指,说:“酒量不在大小,得体就好。吴黑狗为什么酒后落水?酒德不好嘛,不能喝硬喝,哪有不出意外的?”
一听郭丁丁说到吴长庆的死,金尚顿时觉得浑身凉嗖嗖的,这个人死得真是让人不舒服啊。郭丁丁才算是真正会喝酒的人,一杯下肚之后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味。郭喜来纯粹是个酒外汉,中途又被他媳妇要挟着给女儿喂饭,那原本苍白的瘦脸就更红了,反而衬托得高高的鼻梁更白,那种寒气上冲的白。
郭丁丁看着金尚,眼里眼外全是喜欢,说:“待会儿去上坟,看紧你大娘一点,吴长庆那个王八蛋,保不准儿半道上粘糊你们哪,那畜生没当上支书的时候,就是你们鲤鱼洲一帮子老娘们儿的烧火棍……。”金尚发现,郭丁丁说这话的时候,吴明明正好不在。否则,他应该也不会提这个。
不过,郭彩云并不理会郭丁丁的这番粗俗,说:“吴长庆临死之前,他不会是想去看看金家老爷子的新坟吧?金家老爷子可是黑狗一辈子的对头哪。”
郭丁丁“哼”了一声,接着就是一副想不笑又忍不住的样子,说:“就算是想去看看,也不过是心虚,到现在他也心虚,他现在到了那边儿,有的是时间跟金家老爷子忏悔表决心哪!”
这些话题让金尚的内心里十分沉重,金家当年是何等威风的家族?现在竟然沦落到我回乡迁坟都没个落脚吃饭的地儿了,真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
说说笑笑地吃完了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半。郭彩云收拾了香烛纸钱,装在一个柳条编的挎篮子里,对金尚说:“走,咱娘俩儿去办正经事儿。”
一顿饭吃下来,郭喜来的话不多,酒喝得不少,满脸红红的,眼神也有点迷离,像是眼睛近视的人不戴眼镜看人的样子。郭喜来晃着脑袋说:“妈,我跟你们一起去。”郭喜来喝了整整三杯五粮液,下了火炕走路的时候,已经两腿轻飘飘的像是变了一个人。
“打住,打住,又不是你爷爷,你上的哪门子坟?”郭丁丁一边剔着牙,一边吩咐儿媳妇,说:“快,赶紧让他上楼睡觉,以后他喝了酒,千万别让他出门,净你妈给老子丢人现眼。”
金尚跟在郭彩云后面出了门,又觉得郭喜来应该陪着去,人多力量大嘛,这种去坟地上香烧纸的事情,多一个男人总比少一个男人强……走在前街上,远远地看见村子西头十字路口上刚刚搭起的灵棚,响器班子吹吹打打停停断断地像是并不怎么积极。已经有人送来了花圈,很醒目地摆在当街的电线杆子上。金尚反倒觉得,村里送花圈的人,应该是出于庆贺的心思。
鲤鱼洲死个中年男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基本上都会沦落成暗中较量的一场闹剧。吴长庆的尸体此刻应该就在灵棚前面放着,却听不到有人哭。吴长庆的两个儿子,第二个明显就是超生,一般人家是不可以的,他当时是村委委员,到上边活动活动,也就没事了。
吴长庆的两个儿子现在应该还在往家赶的路上。郭彩云直直地往南走,金尚就明白了郭彩云的心思,她是故意要绕开吴长庆的灵棚。这就让金尚更不理解了,怕什么?人都死了嘛,活人还怕死人不成?
从郭彩云的家到爷爷的坟地,至少有四里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在明晃晃的路灯底下,郭彩云脚步飞快,像一阵风又像是怕人瞧见,金尚跟在后面倒显得有点吃力。待到远离了村中的街道,金尚说:“大娘,我问个事儿!”
郭彩云放慢了脚步,说:“什么事儿?”
金尚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说:“在澡堂子里面,我二叔就说咱家里的黑狗已经死了,后来,我们去给黑狗下葬,我二叔又说另一条黑狗也死了,当时,我以为是我哥的厂子里也养了一条黑狗,没想到,二叔他说的黑狗,其实是吴长庆的小名,我二叔有这个本事啊?他怎么就知道这两个黑狗一前一后地死了呢?我一想到这个事情,心里害怕得要命啊。”
郭彩云站住了,转身面对着金尚,说:“他神神叨叨胡说八道,别信他的。”金尚看着郭彩云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说:“大娘,二叔说的这两件事,现在都应验了,你咋说他是胡说八道?”
“他一辈子就是这样,要么什么话也不说,连着好几个月就知道下地干活,这两年不用下地干活了,他一闲下来就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风景,瞎琢磨东家长西家短,凡是死人的事儿,一说一个准哪,哎呀,愁死我啦。”
“啊?”金尚忙问:“我爷爷死的时候,二叔是不是提前就知道啦?”
“唉,不单单是你爷爷的死,你爹让人家挤兑下来,你们家必须迁坟,你爷爷坟里有东西,你今天回来迁坟,都是他提前跟我说的嘛,我都习惯了,他没别的本事,也就这个能耐,真烦人。”
“我爷爷坟里有什么东西?”
“我的儿,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哇,坟里有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
我的天!这两口子,背地里什么都清楚啊。金尚抬头看看天上的半个月亮,突然就觉得自己什么隐私也没有了,二叔是人还是鬼?还是被什么人附体了?
金尚正要问问郭彩云,关于爷爷坟里面的东西,二叔还说了什么,却看见郭彩云在前面僵住了一样停下,有些激动地说:“长庆,嫂子去办正事儿,你可别添乱哪。”
郭彩云的声音有些变了,也可能是被那个人给吓得,但金尚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回头看看。而且,那个吴长庆站在郭彩云的前面,大约有五米远的距离,还是穿着那件毛领皮衣,还是那件白衬衣,跟新郎官儿一样的红领带,花灰色羊毛坎肩下面的肚子有些张扬地挺着。
不过,吴长庆并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是等人的样子。郭彩云伸手扯扯自己的衣服前襟,略显不自在地说:“长庆,咱两家,前世无冤,近世无仇,你可别跟嫂子来这一套哇,有意思么?没意思哇。大兄弟,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金尚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拉一拉郭彩云的袖子,说:“大娘,让我来对付他。”郭彩云还是不回头看金尚,而是说:“我的儿,他这样的人身上不干净,别沤着你,咱们活人还怕死人不成?”
吴长庆低着头站在路中间偏南一点的地方,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手捂着胸口,像极了一个正在思考的哲人。郭彩云把手里的柳条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中,说:“吴长庆,咱们都是磊落人,你自己心虚,你跟金学干有梁子,你犯不着跟我上劲,我一个老娘们儿,跟金学干早就不是夫妻了嘛,对吧,你说说,我招你啦惹你啦?对吧?要不怎么说你是小人哪?要不我家老丁怎么说半路上会遇见你哪,还是老丁看你看得透。”
看着吴长庆那副阴险的样子,金尚突然想起郭喜来告诉他的那件事。妈的,你现在还张狂什么?金尚上前一步,与郭彩云肩并肩站着,说:“长庆叔,我四舅爷早料到你这支书干不满周岁,可惜你不拿我四舅爷的意见当回事,成天价胡吃海喝,怎么样?这回栽你大爷个蛋的了吧?现在还不小心着点儿?”
郭彩云一听,扭头看看金尚,说:“你听谁说的?郭丁丁告诉你的?”郭彩云一脸害怕的样子,金尚实在想不出她害怕吴长庆什么?
金尚抓住郭彩云的两只胳膊,想把她推到一边,他想上前与吴长庆近距离对峙,他想告诉吴长庆,你作恶多端,你自认为很牛逼,可你已经死了,怎么还跳出来害人啊?
金尚又冲着吴长庆喊道:“长庆叔,人在外面混,一定要记住,听人劝,吃饱饭,你千万不要绝了自己的退路……”
郭彩云用力挣扎,她像是知道金尚的心思,她实在不想让金尚沾上这个死鬼的熬气。金尚左右不得要领,却猛然发现了异常,问:“大娘,吴长庆哪?****的怎么跑啦?”
郭彩云定了定神,叹了口气,说:“你回来的真及时,要不是你迁坟,这吴黑狗子也不会死,你迁了坟,吴长庆听说了,心里有鬼,非要去看看亲坟迁到哪儿了,谁想到半路上让你爷爷捉了去?”
啊?他被我爷爷捉了去?金尚觉得这说法没有科学道理,真要这样的话,那这世界岂不要大乱?死了的人怎么可以为所欲为呢?
金尚跟在郭彩云身后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实在理不出一个清晰的思路。郭彩云又道:“这些年,你二叔掐算得真准,我相信他的话,他好像早就跟我说过,你回来迁坟的日子,一定是吴黑狗横死的日子。”
“大娘,你千万不能这么说,万一传到派出所里去,我不成了杀人犯?”金尚害怕了,心想,鲤鱼洲的人就是思想愚昧啊,这样一厢情愿的事情只说是巧合,怎么能信口开河?
从吴长庆被打捞上岸的地方经过,郭彩云的脚步有些慢了,她回头对金尚说:“虽说我跟你爹是半截子夫妻,可我心里,还是希望他在台上,再怎么着,你爹也不会害我和老丁嘛,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再说……”
金尚听了,全身上下一点感动的意思也没有,心里说,你要这样想,岂不是对不起你现在的男人?丁丁二叔这人,要论人品,不比我爹强多啦?一个被人搞下台的村支书,也值得你如此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