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尚躺在床上不动,尽量小幅度地喘气,以免招来灾祸。那个类似于敲门的声音还在,但也并不急躁,有一搭无一搭地敲过那么几下之后就安静了下来。
实在不敢想,外面会是什么人呢?金尚实在忍受不了这份煎熬,他穿衣服下床,迅速地打开门,低头一看,原来却是双尾龟。
我就说嘛,这东西有灵性啊,哪能说丢就丢啊?它去外面转一圈,肯定还会原路返回啊,我担心个蛋啊?金尚倒头就睡,他认为双尾龟在这个时候自己回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征兆。
……
早晨,天大亮的时候,宋老板的电话把金尚从睡梦中叫起来,说:“你给我那个研究生打个电话,让他跟你一起去冯尔禹那里,也算是代表我,送他最后一程吧,唉唉,他这个人,在个人的家庭问题上很失败,两个孩子都弄到国外,现在呢,一个都不回来,也只有我们,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替他办一办身后事……”
且慢,且慢,你老人家的哪一个研究生啊?据说,你老人家同时所带的研究生,若要到酒店吃饭的话,一桌子都坐不下。金尚忙问:“主任,哪一个研究生?”
“嗯嗯,”宋老板像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就是靳云鹏嘛,他不是成天跟你一块送货嘛,他是我最年轻的研究生,你两个就能代表我啦,今天上午就送他安心上路吧。”
金尚挂了电话,把老板的意思一字一句地传达给了靳云鹏,又约定了会合的地点。靳云鹏说:“妈的,老板真是冷酷无情啊,好歹也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秘书,对吧,鞍前马后地跟狗腿子无异,怎么连最后的面子都不给啊?嗯嗯,这不是个好征兆……”
也不知道为什么,金尚此刻最忌讳好征兆坏征兆一类的话,他忙制止了靳云鹏,说:“老板不是说了嘛,让我们两个代表他,而且,他老人家说,你是他所有研究生里最年轻的一个,你代表他参加这个活动,也说得过去。”
“代表?代什么表?”靳云鹏的不耐烦,有些出乎金尚的预料。靳云鹏平时极少这个样子说话,“我代表他娘个蛋!我能代表他?要是我能代表他,赶明天他若是死了,我代表他,把他银行里的存款给分分吧,可能么?我还代表他?这不是屁话?”
靳云鹏像是累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又道:“你抓紧时间开车过来吧,我给他买点纸香蜡烛啥的,好歹也算是我们的心意吧。宁得罪活人,不得罪死鬼……”
有理!有理!
好歹有个了断,免得冯大师兄以后为难我们。按说呢,同事一场就该这样,哪能绝情到让谁代表你?如今这个人情淡簿的世界,谁能代表谁?更何况冯尔禹这些年,也算给你宋老板下了大力气,还帮你挣了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金尚开车来到金台丽景公馆时,靳云鹏果然提了个黑色方便袋,里面一卷黄表两束红纸裹着的香。这黄表纸让金尚又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纸奇怪的符,什么了弄了那张符呢?
靳云鹏上了车,不提冯尔禹今天要火化的事,却说:“尚哥,兵临城下了啊,那****跟我住一个单元,她在21层租了房子,妈的,这不行啊,我哪能天天跟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得躲得远远的,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那娘们儿就是一个白虎星啊,沾上谁克谁,我今天就找房子,找到房子就搬家……”
“是啦是啦,确实不能跟她住得这么近,她要知道了我们的底细,我们的财运岂不是都让她给败光喽?”金尚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又想,偏见哪,偏见害死人哪,你怎么就认定人家是白虎星?扒净了衣服让你随便看啦?
殡仪馆门口那条长长的小街上挺热闹,经营早点的摊位都算得上占道经营,也不见有城管大叔来维持秩序。豆腐脑、胡辣汤、甜沫儿、羊汤、肥肠粉,油条、锅盔、吊锅烧饼、小笼汤包、阳春云吞面,若要不计较卫生条件,这些东西也算得上丰富。
相形之下,金台总医院门口的街道两旁就差了一些,起码没有人家这里方便。要看这街面上的人间气象,谁会想到这里往前走不远就是烧死人的地方呢?
那个中年女警察在一家卖豆腐脑油条的摊位前坐着,两眼东瞅西看,倒像是没有记住金尚的车牌号。靳云鹏说:“这老妹儿不会是在这儿吃的早饭吧?”
金尚停了车,降下玻璃,说:“大姐,就你一个人?”
“又不是抓捕活的,这个事儿,有我一个人就够啦。”说完,女警察从公文包里找出六块钱给老板放下,转身上了那辆警车。金尚暗想,如果这最后的告别仪式就我们仨人的话,冯尔禹能高兴么?
靳云鹏说:“不会就我们三个吧?这也太冷清了些吧?”
冷清?不冷清又如何?怎么着都是人死如灯灭,就算是举国哀悼又能怎么样呢?金尚有一肚子的意见要反驳,却又感觉这反驳实在毫无意义。人活着的时候争强斗狠倒也罢了,一旦死了,还争个什么劲?冯尔禹生前也算个好面子的周全之人吧?如今又怎么样呢?
一前一后的两辆车在殡仪馆的业务楼前停下,女警察从车里出来,说:“二位,咱们今天按程序办,如果再没有别的人,我们仨也得好好地把人家高高兴兴地送进炉子里去。”说完,也不看金尚与靳云鹏的反应,转身就往业务楼的门口走去。
金尚这才发现,业务楼的门口竖着一个蓝底白字的指示牌:告别厅由此右转向前即是。据说,告别厅后面连着火化间。金尚顺着指示牌上的箭头方向望去,只见一座三层楼房模样的老房子,又像是LC区见过的工厂车间。唉,从外面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只是不知道把人火化成灰的那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靳云鹏说:“就咱们仨人的话,还告个屁的别啊?”
女警察从业务楼的门口出来,下了台阶,看了金尚一眼,说:“我估计,不会再有别人来了,按我掌握的情况,这人是独生子,父母一代的人,早已经不在了,堂兄弟姐妹之类的,也联系不到,昨天晚上我还跟他的儿子通了电话,那小子的意思,人死如灯灭,任何形式啊仪式啊,除了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之外,基本上没有任何意义,哎呀,这一家子人啊,还真是凑得齐整……”
“警察姐姐,您现在的意思是什么呢?”靳云鹏显得特别急,“我们两个也是奉了老板的指示来公事公办,对吧,这事儿吧,还得您拍板儿拿主意。”
女警察一听,笑了起来,说:“是啊,我这也是象征性地征求你们的意见,人家这种地方,没有免费的一日三餐,咱们要举行个仪式的话,用人家的场地,当然得按物价局的定价付费,我的意思,就我们三个不咸不淡的人,再弄个告别仪式,再浪费那份子钱,有没有必要?这事儿,要不要你们现在跟老板请示一下?”
“不请示!”金尚果断地说:“老板让我们全权代表他,我们还请示什么?再说,老板也不差那两个钱儿,就按正常的仪式办吧,死者为大嘛,怎么让他高兴,我们怎么来,对吧,能花多少钱呢?”
女警察抱了抱拳,说:“兄弟,有你这句话,我这里就好办了,”说完,转身进了门,一分钟之后,又出来,说:“走吧,我们去告别厅!”
路途并不远,金尚感觉没走几步就到了。告别厅有点像个大号的教室,面积并不大,更谈不到装修装饰风格,更没有电视上经常看到的一些重要人物的告别仪式那么气派。
三人刚进门,就看见两个穿了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用一辆平板车把冯尔禹的遗体推了进来。金尚难免有点点紧张,人活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这一辈子也太窝囊了点吧?
冯尔禹的样子还算安详,他的上面罩了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罩子。这样的情景在电视剧里看到过,金尚却感觉他是躺在一个放大了的巧克力盒子里。而且,那个玻璃罩子可能是使用的时间太久了,并不是十分明亮,这就让人感觉冯尔禹的面目有些模糊。冯尔禹平时也算得上是一个衣着讲究的人,常常是衬衣雪白,西装笔挺,这要让他生前知道死后被装在这么个盒子里示众,他肯定不能接受……
两个中年男人把冯尔禹推进围了一圈君子兰的U型空缺里,靳云鹏伸手摸了摸其中一盆君子兰的叶子,说:“我靠,还是真的啊!”一个中年男人问女警察:“带遗像了吧?”
女警察看看金尚,金尚摇摇头,说:“没啊,以前没办过这事儿,也没有人给我交待啊。”
靳云鹏忙说:“大叔,我们这个同事吧,亲人都不在国内,我们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与安慰,自己花钱带了点香,买了点纸,啥时候能给他烧一烧?”
“啊?”两个中年男人都有点意外,另一个男人忙说:“现在都提倡文明祭奠,你们要上香烧纸,那得等到装骨灰的时候,你们在炉子后面的院里,点上香烧烧纸,是那个意思吧。”
可能女警察觉得他们跑题了,忙摆手制止,说:“现在你们两个快拿主意,致悼词环节,你们有没有?”
金尚看看靳云鹏,靳云鹏笑笑,说:“别看我,你没准备的话,这个环节就省略了,咱两个也不是他的领导,也不合适给他致悼词吧?”
女警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说:“要不要放哀乐?”金尚忙说:“免了。”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问:“你们要不要照相?那条幅上还没名字哪,要不要换上逝者的名字?”
金尚想了想,对女警察说:“我们怎么着都行,关键是你这里,你要不要照相存档?”女警察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妈呀,把这事儿给忘了,当然得照相啊。”
那中年大叔面无表情,说:“行,马上办。”
金尚抬头看了看那个只有后半截儿写有“……永垂不朽!”的黑色条幅,心里有些不舒服。妈的,这也太糊弄人啦,原来是只换前半截儿不换后半截儿啊。虽说计较这东西实在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一旦看清了真相,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啊。
几分钟之后,那个中年男人手中拿了几张A3打印纸,提着个铝合金的人字梯走到了条幅底下。另一个中年男人赶紧跑过去帮忙。那人站到人字梯上,把手中的纸一页一页粘上去,条幅上的内容就成了“冯尔禹先生永垂不朽!”
女警察弯腰看看冯尔禹的脸,转头对金尚说:“你两个对着他三鞠躬,咱们的情义也算尽到啦,接下来就让师傅们安排火化吧,”说完,女警察竟然掏出一张纸巾来擦了擦眼泪,说:“真让人受不了啊,我还是头一回经办这样的事情,就我们三人参加告别仪式,这叫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