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尚跟在郭丁丁的身后,从“龙门汤池”回了家。一路上谁也不主动说话,像是刚才在澡堂子里面泡得久了累着了。刚进门,就看见那黑狗果然死了。金尚走近了那黑狗的尸体,不由得有些害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叔怎么就能提前知道它死了?
太阳已经看不到了,院子里阴冷阴冷的,又安静得让人觉着不正常。郭彩云满脸伤神的样子,不停地去瞅那黑狗的尸体,说:“你两个走了,它也不咬了,也不叫了,我进屋给二小子喝水呢,再出来一看,没气啦,嘴里吐了白沫儿,娘哎,这狗,怎么就死啦呢?”
郭丁丁也不看那黑狗的尸体,直接进了堂屋,对郭彩云说:“准备饭嘛,你天黑以后不得到坟上去?”
金尚进了屋,把双肩包放在火炕上,有点六神无主的样子,觉得这黑狗应该随时能够活过来才好。郭彩云说:“你两个喝了茶,就把黑狗埋到后坡上去,好好的它怎么就死啦你说?”
郭丁丁端了茶壶,在金尚的面前放下一只茶碗,倒了茶,道:“你在家歇着,我一人去就行呀,你是客人嘛。”金尚看看郭彩云,问:“大娘,那两个小娃娃哩?”
“我的儿,你还惦记俩小娃娃,”郭彩云解下了围裙,扔到一旁的火炕上,说:“又看孩子又做饭,我哪有那个本事?打电话让你哥接走了,他两口子吃晚饭的时候再回来。”
金尚端起茶碗喝了茶,说:“二叔,走吧,我陪你去!”
郭丁丁也不看自己的老婆,起身出门,到了院子里,把黑狗的尸体装到一个有化肥厂地址的编织袋里,又搬到了三轮车上。金尚说:“怪让人伤心啊,我来了,它怎么偏偏死啦?”
郭彩云站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十分伤心地看着那黑狗的尸体,说:“那是嘛,养了十多年了,怎么突然就死了?”郭丁丁还是不看郭彩云,也不看金尚,拿了铁锨放到三轮车上,直接推了三轮车出门。金尚快步跟上,出了门,问道:“二叔,这狗死了,难道跟我爷爷迁坟有关系?”
这个疑问早就有了,金尚在澡堂子里面一听郭丁丁说黑狗死了,他就隐约地感觉这黑狗的死应该与爷爷迁坟有关系。现在,事情果然被郭丁丁言中了,自然会让金尚感觉诡异了些。可是,具体是怎样的一种联系呢?按说,二者之间没关系啊。
郭丁丁大步流星地推着三轮车在前面走,金尚在后面竟然追得气喘吁吁。郭丁丁并不理会金尚的疑问,向北拐进一条小胡同,又经过了六户人家的大门之后,终于到了村外北坡上一片长满刺槐的坡地上。
脚下的道路越来越不好走了。郭丁丁把三轮车停在刺槐林子外面,让金尚拿了铁锨,他提了那条装着黑狗尸体的编织袋,斜了肩膀往林子深处走。金尚问:“还给它选个好风水的地方吧二叔?”郭丁丁停住了脚步,“哼”了一声,说:“只能埋到自家的林地里,还选啥风水?总不能埋到祖坟地里去吧?再说,我们家在这鲤鱼洲也没有祖坟嘛。”
这话说得对。郭彩云和这个男人,怎么可能在金家人的祖坟里埋人呢?金尚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真是让人尴尬的问题啊。看来,人活一世,还是远远地离开鲤鱼洲的好,这个鸟地方的穷讲究也太多了些嘛。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郭丁丁终于把黑狗的尸体丢在还有积雪的草地上,左右看了看,说:“就这儿吧!”
金尚就开始给黑狗挖坟,土地有点儿硬,一铁锨下去只能雹出来半铁锨混合着冰渣子的土。不过,冻土层并不厚,再往下挖就软和了,全是沙土,这是鳌州河从上游冲下来的客土。时间上溯五百年,这一片土地并不存在……这时,远处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槐树林子里显得更加阴暗。金尚挖到一半,郭丁丁夺过了铁锹,说:“我来吧,我不挖两锹,它不安生啊。”
啊?这话怎么说?不就是一条狗么,哪有这么多妖蛾子?
金尚突然又感觉后背上不舒服起来,倒像是他的后背上也被人植上了一块陌生人的皮。就连那黑狗的尸体,也在化肥袋子里变得阴森起来。
不远处的树上有乌鸦在叫,那种哑了嗓子的叫。一般人听了都觉得不吉利的那种叫声在树林子里回荡,余音绕耳久久不散。金尚说:“二叔,晚上烧了断纸,你去不去啊?”金尚的意思是想让郭丁丁一起去,至少可以壮壮胆儿。
“我哪能去?我去不合适嘛,我跟你爷爷没有一点亲戚关系嘛,我就是个土鳖,比倒插门的养老女婿的男人还低一等,我算是这个世界上最没地位的男人,不合适去你爷爷的坟上嘛!”郭丁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让金尚感觉实在琢磨不透,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把自己定位于土鳖?
金尚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把土鳖的尴尬想明白了些,在鲤鱼洲人的遥远记忆中,只有死了男人的女人再招一个男人上门,这个比倒插门的养老女婿还低一等的男人才被叫作土鳖。可是,郭丁丁不属于这种情况嘛,怎么也给自己框进了土鳖的行列?
而且,鲤鱼洲如今在世的男人中,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土鳖嘛……郭丁丁把坟坑挖到了一米深,从坑里跳出来之后,又把黑狗扔了进去,对着黑狗的尸体说:“伙计,安息吧,咱们的缘份尽了。”说完,开始一锨一锨地填土。
金尚想接过铁锨替他填土,郭丁丁不让。
待到那坑已经填平了,金尚认为应该起一个坟包的时候,郭丁丁却一把丢开那铁锹,原地蹲下,抽起了烟,浑身很难受的样子。
金尚问:“二叔,你很伤心么?”
郭丁丁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把烟吐出来,说:“不是伤心它,它就是一条狗嘛,狗死了就死了,我只是难过另一个黑狗,唉,那个黑狗也要死啦?”
金尚愣了一下,问:“哪个黑狗?我哥的厂子里还有个黑狗?”
郭丁丁摇摇头,站起来,拿了铁锨继续铲土,很快就培起了一个坟包,说:“走啦,咱回家去。”说完,也不看金尚,直接朝着林子外面走去。
金尚害怕了,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这叫什么话?为什么只说一半?然后呢?然后的事情你再问吧,嗨嗨,就是不说,你可比我亲爹难对付多啦……
郭丁丁头也不回地走,一直走到了林子边上,他已经扶着三轮车要推走了,金尚还在他后面至少十米远的地方。这时,远处射过来两股灯光,那灯光闪了又闪,就听得有人喊道:“爸,爸!”
金尚认为那个喊爸的年轻男人应该是郭喜来。
果然,郭丁丁不耐烦地说:“喊什么喊?黑狗死了,又不是我死了?”说完,又转头对金尚说:“你坐他的车回吧。”
金尚走到郭丁丁身旁,看看远处的灯光,心里有点儿别扭。他仅仅比我早生出来一个小时嘛,他都有儿有女有厂子有汽车了,我还啥也没有呢……
郭喜来下了车,又喊道:“爸,吴长庆死啦,他跟那辆汽车还都在桥底下泡着哪!”郭喜来有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个子高,差不多有一米八五,或许是因为太瘦,显得更高一些,二是白,脸白得像一张纸,把两道细长的眉毛衬托得格外黑,像个漫画中的热血少年。
郭丁丁听了,一脸苦笑地看看金尚,说:“怎么样?我说的对吧?那个黑狗死啦。”
金尚想起来了,木家坡村的现任村支书吴长庆,小名也叫黑狗嘛!郭喜来见这两个人愣在原地不动,甩动着细长的胳膊走了过来,说:“尚尚,你跟我回家去,我爸得去现场看看吧?”
郭丁丁不高兴了,说:“吴长庆又不是我爹,我去看什么?你愿意去,你去!”
金尚看了看郭喜来,说:“哥,你现在是老板呀。”
郭丁丁推着三轮车走了,看那意思是原路返回。金尚突然问道:“二叔,你怎么预料到吴黑狗这个时候死了?”郭丁丁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垂头丧气地朝着家的方向走了。
郭喜来上前拍拍金尚的肩,又看了一眼越走越远的郭丁丁,说:“他一直痛恨吴长庆,恨那家伙暗中捣鬼把你爹搞下台哪!”
金尚叹了口气,说:“其实吧,我爸那样不作为的支书,早就该下台了,只是可惜了这吴长庆,才三十几岁啊?”
“今年三十九啦,谁知道他怎么就把车开到桥底下去啦?看来真是喝醉了,可惜了那辆帕杰罗,才买了半个月还不到哪!”郭喜来说完,拉了金尚就走,又道:“走,咱到现场看个热闹去。”
两人上了车,原以为郭喜来的老婆孩子都在车上,却没有,金尚问:“怎么就你一个人?”郭喜来说:“我们先回家一看,才知道你们来给狗黑下葬,没想到,在街上就听说吴书记那个黑狗掉到桥底下死了。”
“哪个桥?”
“就是盐仓码头前面那个,你下午不是从那边回来么?”
“是啊,是啊……”金尚的脑子乱了,他现在并不关心吴长庆是怎么死的,只是不理解郭丁丁为什么提前就预料到了这件事。
郭喜来的车是一辆奔腾X80,与停在盐仓码头附近的那些好车相比,难免有些寒碜。金家坡的支部书记吴长庆落进河里淹死了,现在还泡在冷冷的水里。鲤鱼洲的男人和女人一听到消息就往这里赶,现场差不多有几百人。吴长庆的老婆哭嚎得跟将要被杀的肥猪一样,哑了嗓子叫着“黑狗啊,长庆哪,你上来吧”。现场一片混乱,这婆娘被几个年轻娘们架着,估计是防止她急了眼也跳进河里去。
金尚知道这娘们儿也不过是在作秀而已,吴长庆好吃野食,鲤鱼洲的人知道,他的老婆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