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江云桃才对陆重道:“儿子,你对别人家的老人都能如此尽心,为何至今不肯原谅你奶奶呢?”
陆重却是一愣,神色很是不悦,见到母亲神色萧索,却又强颜欢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就忘了,娘不用担心!你回去告诉她,我不恨她了!”
听儿子这般说辞,江云桃却是眉头愁云不减反增,心知倘若真如儿子所说忘去了,他又怎会还待在此处?叹了口气道:“不论你这话是否出自本心,倘若你能早些说出来,我学了去,倒也能让你奶奶安心,可如今……”
陆重心中一震,细细瞧着母亲,两道愁眉,一双哀目,满面悲情,便猜到几分:“难道老太婆她……”
江云桃抬头望天,不愿儿子见到她流泪,过了半晌,情绪稍稳,面色却依旧黯淡,浅浅道:“后日便是头七,你若事能去送她最后一程,想必她也能走的安心些!”
山风拂过衣襟,摩搓着少年的脸庞,似是在安抚少年澎湃的内心。陆重没有说话,与他而言,这个抉择实在太难太难。四年前的变故他还历历在目,新婚之夜,妻子亡故,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他的祖母娄氏!
江云桃见儿子不发一言,想来还是因四年前的事,心存芥蒂,不免心中难过,落下泪来,哭道:“一切皆是孽啊,这些孽都是我的,我当初就不该嫁到陆家,更不该生你,都是我的错啊,我不如死了算了!”
江云桃作势要跳下鹰愁涧,陆重眼疾手快,拦了下来,劝慰道:“娘啊,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都是那死老太婆的错,还有那义震妖道,是他把幻月打下鹰愁涧的!”
江云桃不依不饶,泪眼婆娑,又偷偷看一眼儿子,见儿子愁容满面,似有悔意,继续哭道:“就是我的错呀!你离家四年,抛父弃母,人人都说是我管教无方,你爹也日日怪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哟!如今你奶奶亡故,你身为孙儿,应当守孝,不然就落得一个不孝儿孙的坏名声,到时候不仅你爹,就是家中叔伯必然也要怪罪于我,既然如此,我还活个什么劲?不如死了算了!”
“好吧,好吧!”陆重终究拗不过良心,妥协下来。
自四年前忽遭变故,他与家人决裂,结庐于灵岩山中,想尽办法想要下到鹰愁涧底找寻妻子幻月的尸首,可总是止步于鹰愁涧深处那炙热的石头。无法找回幻月的尸身,陆重便在此长居下来,以此慰藉对幻月的相思之情。
而四年来,再没有人过问他,只有母亲江云桃常常半夜偷偷来看他,给他送些衣物吃食。母亲大人的心意陆重自然是懂的。
世上哪有不疼孩子的母亲?
现在母亲哭得伤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便道:“我会回去的,娘,你别哭了!”
“真的?”江云桃停了哭泣,见儿子点头,立马抹了眼泪,收起哭脸,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正色道:“给你奶奶送终是应该,百善孝为先,若是不去坏了名声,十里八乡传扬开去,哪里还有姑娘肯嫁给你?我还怎么抱孙子?”
陆重愕然,原来他娘的目的并不止此!
“说好了!你敢不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江云桃扬了扬手中的鸡毛掸,以示警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整条山道上又只剩下陆重一人,陆重挠挠脑袋,回想这一晚上的经过,真有些得不偿失,手上白白挨了一锄头不说……
手上?这时陆重才发现左手中的那只鸟不见了,地上只有两根断了的草绳,再看不远处的坟头,那蛇尸也消失不见。
这回可算是亏到家了!
陆重晃晃悠悠回到山中草庐,草草吃了些,蒙头便睡。
……
季夏孟秋,不似三伏酷暑,山林之中,深夜更是清冷,屋中熟睡的少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寂寞,即便相思,即便哀愁,即便有愧,他总可以平平淡淡……
日上三竿,光芒刺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打到窗棱上,透过纱窗,山风吹动树梢,摇曳起来,阳光也变得忽隐忽现,折到陆重脸上,好似在抚摸,似是在催促。
陆重睁开眼,挡住刺目的阳光,心中却又一悸,芥蒂终究无法放下。但他还是要遵照与母亲的约定,启程回陆家庄,脚程快些,应该赶得及!
收拾停当,便下山来,路两旁皆是大小不一的树,伸出枝丫,挡在路上,好似要阻了道路,还有那讨厌的荆棘、恼人的苍耳以及不知名的野花,都时不时勾住陆重的衣服,好似不让他回去。
行至半山腰,陆重忽感身后有异动,也许是出于平时打猎的经验,身后跟着的该是个大家伙,又觉其脚步甚轻,该是只笨狐狸无疑。
换作往日,这笨狐狸自然会成为一顿美味,不过今日陆重赶着回家,便就想先放它一条生路吧!
陆重猛地回头,做了个鬼脸想要吓走那狐狸,却是一点野兽踪影也无,定睛一瞧,却是发现不远处另一条山道上,一个紫衣少女,轻纱遮面,也作鬼脸状,只是面纱遮住了瞧不见。
陆重觉得奇怪探头瞧少女,那少女也探头瞧他;陆重斜身观瞧,那少女也斜身打量;陆重走几步,那少女也走几步;陆重蹦一下,那少女也跳一遭,好似在照镜子一般,十分有趣。
两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两条山道会于一处,两人行至跟前。那少女睁着滴溜圆的大眼睛,上下细细打量,陆重都被看得寒毛都立了起来。
“你叫陆重?”那少女先开口问道。
陆重颇为惊讶,这少女竟然知道他的名字,难道是故人?可印象中并不认识这样的女子。看那女子又十分天真无邪,不像是心歹之人,便点头称是。
却让陆重更为意外的是,那少女却不再发问,只“嗯”了一声,蹦蹦跳跳走下山去了!
发辫轻甩,紫衣飘飘,陆重望着那少女,呆立了半响,想不透这少女是什么目的,便不想了,继续下山。
行不多久,山道逐渐宽阔,树木稀疏不少,视野也开阔起来,山下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陆重已经多年未到过此处,不禁立在当场,好好欣赏一番,极目远眺,竟也能见到远处陆家庄的轮廓,心中便又多了一丝归乡之切。
“噗噗噗……”
连着几声树木断裂之声,很是清脆,显是利刃所为。
陆重往声源处忘去,却见重重树影中,两道人影前后追逐。前面这人身着黑色斗篷,脸藏在斗篷之下,全身黑衣,看不清面貌。后面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面色冷峻,一身短打白衫,手中一柄长剑伴着雷光,呲呲作响。
长剑过处,树枝应声而断,断口被雷光瞬时烧成焦黑,可见这年轻人的功夫了得。
陆重自是看呆了,他自是听说过世间有许多高人身怀异能,飞天遁地自不必说,有的体壮如牛、刀枪不入,有的则是喷水吐火放雷无所不能,更厉害的还能隐身、抓人的。当然这都是他听说书先生听来的。此时看到这般场景,他便浮想联翩开来!
见那两人跑得远了,看不清楚,便紧了紧手中长枪偷偷潜了过去,他倒要看看那些说书先生是不是骗人的。
那黑袍人似是刻意戏弄,每当年轻人被拉开一段距离,他便放慢身法,待到快被剑砍到又轻跃几步,跳将开去。
身后的年轻人自是知道被戏弄,脚下越发的快,直至接近那黑袍人,脚下重重一点,一个筋斗便落到了那黑袍人身前,长剑抵在黑衣人胸口,冷冷注视!
那黑袍人却丝毫不退,脸依旧藏在帽檐的黑暗之中,带着一丝嘲弄道:“你追我五天五夜,每次出手皆是全力以赴,却未伤我分毫,你当知道你绝不是我的对手!为何还要纠缠不清?”
那年轻人却并不被影响,长剑抵在黑袍人胸口道:“我的目的便是逼你出手!”
一阵大风吹过,山树如潮水般咆哮起来,一片片树叶落下来。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黑袍人抬起手,一个精美铃铛缓缓出现,这铃铛全身漆黑,两条黑龙缠绕而下,攀于铃口,铃舌乃是一枚幽凄凄的美玉制成,尖端镂成龙珠形状,整个外观便是二龙争珠。
可最奇的是,当那黑衣人握住那铃铛之时,那铃舌上的龙珠顿时亮了起来,而那两条黑龙也活了,竟然围着那龙珠游走起来。
陆重在一旁竟是看傻了眼!
“我若出手你必死无疑!你可后悔了?”
黑袍人轻摇铃铛,语气中尽是不屑之意。
年轻人一眼便认出那铃铛的来历,乃是承天门幽冥部的法宝双煞绝阴铃,据传此宝可以操纵鬼魂,威力十分巨大,惊道:“你是承天门的人?”
“你倒是生了一副好眼!”黑袍人语气甚是平淡,到别人耳朵里却是那般狂妄,“我乃承天门幽冥部长老羌无,人称幽冥之王!你且记住,若有来生,你来找我寻仇便是!”
话音未落,黑袍人已经引动身法,以迅雷之势站到年轻人面前,绝阴铃在年轻人眼前一晃,那年轻人便觉得身体再也无法动弹,竟是中了摄魂之术。
铃声清脆,震彻山谷,惊起无数山雀,羌无丝毫不给那年轻人机会,摇动铃铛,自他脚下无数黑气升腾起来。
他竟是将地底的阴魂之气都聚了起来!
阴气招招,鬼气森森,那羌无的黑袍鼓胀起来,阴魂之气在铃声的催动下凝成一个硕大鬼爪,压向年轻人,却在鬼爪即将抓扁那年轻人头颅之时却停了下来。
竟然是羌无将鬼爪悬停在半空中,语调甚是慵懒,似乎这年轻人已然死了一般,问道:“你叫什么?免得死后成了无名之鬼!”
然话音刚落,羌无便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些异样,眼神呆滞,面无表情,他的摄魂术只能控制身体,却绝不能将人的表情也制住。
那么原因只有一个!
他将鬼爪拍下,果不其然,那年轻人竟是一击即散!
竟是个幻影!
然而,他没有时间思考那年轻人是如何摆脱他的摄魂术的,劲风已然到了身后,他感受得到这一招中所蕴含的强大能量。
“原话奉还,来生来找我莫信报仇!”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羌无身后,此时长剑在手,直指羌无。
在暗处偷瞄的陆重可是瞧得一清二楚,当羌无正在凝聚鬼爪之时,只见那叫莫信的年轻人手中长剑在掌中一转,插入地面,手中凝出几丝雷电导入剑中,那雷电顺着剑传入地下,竟也将他身上的阴魂之气也一并带走,身体立时恢复自如。
之后更让陆重惊呆的是,那莫信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只一眨眼便到了羌无身后,留下一道道难以辨认的残影。接着莫信念动剑诀,长剑上真气暴起,无数剑气奔羌无而来。
如燕儿一般,羌无向前跃起,自空中转过身来。他认得此招,但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即便他硬接也不能伤到他分毫,可他为了使打斗更有趣些,偏偏选择了退避。
剑气凌厉,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若是换做寻常人,想必早已被斩成了肉泥,可在羌无眼中,这些剑气却是慢的很,他轻松闪躲着,语气依旧慵懒:“你这必杀剑诀倒是有模有样,只是慢了些!”
莫信却是冷冷一笑,喝道:“那可未必!爆!”
只见绕在羌无周身的剑气突然呲出无数雷光,爆了开来。
羌无也是意外,却也不惊慌,将斗篷一裹,愣是硬接了这一招。
“轰~~~”“簌簌簌簌……”
惊雷之声炸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剑气所过之处,断枝残叶不住从空中落了下来。
相斗二人皆是定住不动,好似静止了一般。
就这样结束了?
陆重看那黑袍人委顿在地,以为受了重伤,然而接下来陆重却听到了铃声,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铃声,好似有成百上千个绝阴铃在那摇晃,使人恶心欲吐。
而那莫信处在声音正中更是皱起了眉头,可他又没见到那羌无又任何动作。
难道是他的援军?
然而还未等莫信理出头绪,他的耳边却响起了一个慵懒的声音:“你比我预料的强些,却也是终结!”
莫信瞪大双眼,眼前的羌无还裹在黑袍之中,可当他回转头时,他却又看到了个切切实实的黑袍人,他心中不禁想到:“难不成此人也会兑字一脉的乱影步么?”
铃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在一旁观瞧的陆重看到莫信背后又凭空出现了个黑袍人,却顿觉一阵头晕恶心,实在忍受不住,举起手中长枪,喝道:“炎龙出海,给我停啊!”
长枪直射向那委顿在地的羌无,那在莫信身后的黑袍人一见,竟顿时消散而去,而委顿在地的羌无没有转身,只以手中铃铛格挡,长枪正好刺在铃铛之上,而羌无似乎小瞧了这长枪的力道,被长枪顶出去好几丈才缓缓站定。
羌无看了看长枪,并无特异之处,却是有些意外,看向长枪射来的地方,正好与陆重的眼光对上,喝道“又是哪里来的小子背后偷袭?”
陆重一惊,竟是被发现了,既然如此,倒也不怕了,站起身来,骂道:“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我,你陆重陆爷爷偷袭你的!你说你个大男人,大热天的穿这么多也不怕捂熟了,还玩个小孩玩的铃铛,好不要脸!”
羌无打量陆重,心道,这小子看上去不过是个猎人,空有一身蛮力而已,只是方才他掷出长枪之时所喊的招数名字却是本门冰火部的功法,也不知他从哪里知晓,问道:“小子,你这炎龙出海的招数是哪里听来的?”
“我若告诉你,你必死无疑!”陆重学着羌无的口气道。
见陆重学他说话,羌无倒是不在意,觉得很是有趣,想给眼前这山野小子一点小苦头尝尝。
“扑簌簌~~~”
一只冒着黑气的飞蛾,如鸟儿一般大,飞了过来,羌无一见,伸手抓住飞蛾,只一看,皱了皱眉,又看了看眼前的二人,笑道:“小子当真有趣!今日我还有事在身,暂且留你一命,下次有机会,今日这一枪之仇我定会报答!”说完便走了!
陆重以为那人是害怕逃跑了,沾沾自喜,回身找那莫信,却也不见了,心想:“真是没礼貌,好歹救了他一命呢!”
激战过后,残枝落叶在地上缱绻,只留下陆重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