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跟伯父学茶艺苦不苦？”老者轻啜了一口茶水，又闭上了眼睛，“嗯，用碳取火，缓火炙，活火煎，取火不错。唉，可惜呀，没有侯好汤。嫩叶应用一沸，二沸水已老了，看，还有些碎掉的叶碴…遗憾哪！”老者摇摇头，把眼镜拉到鼻尖处，用余光斜视着女子，“丫头，候汤是煎茶的关键。《茶经》曰：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这三沸水，你应该能懂吧？”
“伯父，丫头给您学艺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很有趣儿，平日里想见而见不到的东西，您这里都有，丫头来这里之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心头急躁，讨厌这个社会，来这里之后，忽然通达了，心里的郁结也打开了，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我有缘，青山绿水让我心头欢喜…现在丫头离不开这里了，丫头喜欢上了这里的自然、宁静、无拘无束。想天天给您煮茶，只是丫头学艺不精。您老教训得对，这茶…有些老了…丫头做事上还不够灵活，只顾着区分煮水的沸点，忘记了不同生长期的茶叶应该适合不同的煮法，丫头记住了，伯父，丫头在给您煮一壶吧？…”女子一脸真诚地对老者说出自己的感悟，像个虔诚的信徒，这一点儿出乎王小彪的意料。
“这小丫头好玩儿，咋看也不像个信道的。不过，认真起来，比得上老陈了，说得一套一套的，原来茶喝多了也能喝出经了，那泡茶的水啊，叶啊，煎茶的火啊，还有那么多讲究，回去让老头也见识见识…那啥，《茶经》是啥东西，凤梨应该知道吧…”王小彪一边按丫头教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啜着茶，一边琢磨着《茶经》，感觉茶水和平时喝的没啥大区别呀，只是入口清香些，能醒脑、提神，也不至于像这俩人说得那么玄乎吧。或许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茶…茶道吧，“净、静、敬”这仨字有意思，回头问一下凤梨…
“哦，这儿的茶水入口清凉，甘甜，已经很好的。老师您偏心，师妹都得您真传了，您也教教我呗…”华小庚像个孩子似的，跑到老者身边，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茶船上。
“呵呵，好好向你师妹学学，精益求精，才能不断进步，成长。你啊你，干啥事都毛毛糙糙的，当个侦察兵还行，大将军啊，你还缺乏气度…”
“是、是、是！老师教训得对，我这急躁的臭毛病一时半会儿也忙改不掉啊，不如您老把茶艺传给我，做得了功夫茶，还怕磨不了性子？”
“呵呵…你小子拐弯抹角地要学艺。我算看明白了，想学的时候就来坐会儿，过了这阵儿，天天见不到人，更别提让你打理茶园了…要不是你妹妹三天两头跑来和我这个孤老头子作伴，恐怕连我老头子喝的茶水都没有了…你，你们？还想喝这新鲜的贡茶，门儿都没有…老喽，腿脚不灵便了！”老人头朝后晃了下脖子，右手捶了下肩头。
“贡茶？别是专门进贡皇帝老儿喝的茶吧！开眼了，啧啧－杯子太小了，要是那一壶下肚，汗毛眼都舒服了…这杯子瓷的，青花、纹路一般哪，只是端在他们手里，倒别有一番滋味…”王小彪不停打量着空杯，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觉得自己一个凡夫俗子何德何能吃上皇帝的贡茶，今个儿算开了眼了，没白来这儿一趟。
“兄弟，第一次来就能喝到老师珍藏的贡茶，还是凤蕊妹子亲自泡制，行啊，真有口福！快来，见过我的大伯老师！妹子，这是我常给你提起的武霸王小彪…”在华小庚的指点下，王小彪了解到，眼前这个大伯可是大有来头，是位德高望重的儒商。不仅精通琴棋古玩书画茶而且是平阳市老一辈的企业家，常氏集团的创始人，现在已是古稀之年，不问世事，隐居山林，深入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名煎茶的绿衣女子是他的师妹，是老者义弟的女儿，不知何故，中途辍学，来这里向老者学习茶艺。
“见过伯伯，伯伯一曲高山流水让小子见识了，中国古典文化的精粹啊。此地此景此情此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是相映成辉，浑然天成。伯牙与子期的情义比高山还要浑厚，比流水还要绵长，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嘿嘿，小子听有所感，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伯伯不要见怪！”王小彪想起凤梨给他讲得这些国粹，心头一阵激动，“终于派上用场了…”，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把这些文刍刍的句子说得也算别有一番韵味。
一旁站着的华小庚睁大了眼睛，这小子…有两下子！
“呵呵，兄弟，看样子，贡茶没让你白喝啊…啧啧，这个拼命十三郎咬起文字来，挺够味的。兄弟，兴趣挺广泛的嘛，别告诉哥，凤梨教的！”华小庚盯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突然揉了揉眼睛，“没错，这正是东村那个抓杀人犯，打小流氓，空中投篮，百发百中的少年，何时变得这么有涵养？装，还装，那个狂野的眼神，可瞒不住我，哼！”
“嘿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到华小庚投来的那一抹转瞬即逝的亮光，王小彪甩了下留海，心里想，“没啥大惊小怪的，方向选对，一切ok，人总是要进步的，凤梨会的东西多着呢…”
“哈哈－好小子，原来你就是一中的那个篮球天才啊！小庚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如何勇猛，一人对五人，还抓住个杀人犯。隔空投篮百发百中，呵呵，打人和打球一样，稳、准、狠哪儿。黄毛的门牙是你小子打掉的吧？”老者一副揶揄的神情。
“嘿嘿，小时候不懂事，不是故意的。一般一般吧，没那么神乎…只是会打个球，没啥，没啥…”王小彪迷起眼睛，又挠起了后脑勺。
“老师啊，您都不知道，为了能请他来，我可是下足了功夫。这个月的薪水全被我下注了…您可得帮帮我，不然公司要停产了凤蕊妹子也来您这儿了…我那儿现在可是门可罗雀呀，茶没人烧了，文件没人整理了，地面乱得下不去脚了，还有各部门送来的报表，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才核对完…呶，我现在眼睛还肿着呢…公司里的茶水，越喝心越躁，满嘴的沫渣子，哪有您这里的醒神哪？嘿嘿，好老师，好伯伯教教我吧，凤蕊能来，我可是立了大功的…”华小庚双手握拳，像个小媳妇一样，一会儿敲敲背，一会儿敲敲腰，一会儿捏捏腿，老人则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囔着，“啊舒服，学医的就是不一样，嗯，对对对，就这儿，啊舒服－回头，我让你爸给你加薪水哈…喔，再轻点儿，好好好，保持哈，多敲几下…”
王小彪觉得这对师徒很有意思，这个场面很温馨，那个上窜下跳不安分的小子，不就是以前的他吗？唉，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老头咋样了…
“小彪哥，小彪哥－”王小彪的耳膜一阵嗡鸣，思绪被强拉回到竹林，眼前晃动的两只细长的手掌，让他有些眩晕。
“你－”他猛得迷起了眼睛，蹙起了眉毛，“你是不是跟我很熟？别那么一惊一乍的…我心脏受不了，咳咳！”王小彪右手捂着心房，低下头，干咳了两声，“啥事，说吧？”
“我－你没事吧…”女孩想扶他一下，伸出的胳膊在半空中被他推开了，女孩表情有些儿不自然，红着脸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你叫凤蕊？”作为一名男生，他很少主动询问女生的名字，尤其是这样带有贵族气的千金小姐，他不想被她们误解为“赖蛤蟆”。即使要成为“赖蛤蟆”，他也要成为凤梨眼前的赖蛤蟆，其他人，他无所谓。只是“凤梨－凤蕊－俩名字是巧合吗？”他有些好奇，凤梨来到东村之前还有啥事儿，他不知道的…
“是啊，武霸！你反应好慢哪儿，打球的速度要是用到谈话上，你就有境界了…嘻嘻，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女孩带着他穿过竹林，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洞口，水帘似的瀑布从天而降，落到岩石上，激起千层的浪花，四周围弥漫着薄雾般的水气。靠近洞口的石壁上长了一层青翠、肥嫩的小叶草，洞底则是一泓清澈见底的山泉，四散开来，沿崖壁下落…周围的水势很大。
“这话咋恁耳熟？对，那个女人！”王小彪从洞壁上揪下一株小草，放鼻子上闻了闻，“咦，真香，有股清凉的味道，有点儿像刚才那茶味…”王小彪俯下身子，捧着崖壁间的清泉，“咕咚、咕咚”地大口吞咽起来。
“甜吗？”正在专心摘草叶的女孩听到响声回过头来，“你真有慧根，要知道，这条山泉水可是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找到的，真正的活水，清、凉、甜，是冲泡贡茶的上上之水。”
“啊，好爽！”王小彪直起身子，正想把脚放到下游冲冲凉，背后传来一声喝斥，“使不得，使不得！浑小子耶，弄脏了我的贡茶－哎哟，我这下面的宝贝叶子哟…”
老者蹲下身子，顺着泉水的走向，观察两边石壁上草叶生长的情况，边看边叹息，“这个浑小子哟，看那是什么？茶叶，上好的云雾茶，皇帝喝的贡茶。长在半山壁，浇的是山泉水，你刚才喝的就是。…傻小子，这儿的山间泉了，存了一个季度，也就这么点儿，你喝了就喝了吧，还想洗脚？唉，气死我了…”。
“噢，伯父，师哥！你们怎么来了？”女孩把新摘的草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竹蒌里，悄悄把王小彪拉到一边，指指前面的洞口“往下看看！”
“水势太大了…”王小彪缩回了脑袋，抹去脸上的水珠。
“绕过它么，站到帘子与洞的中间，对嘛，往下看…看到什么？”
“水－鳄鱼－草－大石头－花…啊－蛇！”王小彪刚抬头，一个碗口那么大的，金黄色的蛇头，吊在他的面前，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哈哈－啊黄你在这里儿啊，回去，快回去，好好看你的洞口！”一声娇喝，山洞里又钻出一个女子，穿着大红色的旗袍，走到黄蛇的面前不停比划着。
“小玉？小玉，你来了－”老者甩开华小庚的胳膊，朝旗袍女子快速走去，兴奋得像个孩子，口气也柔和了许多。
“小玉！”华小庚也迎了上来。
“哦，吓死我了，玉姐！幸亏你及时赶到。怎么，今儿太阳打西边来了，你也来这里看伯父了？”凤蕊拍了拍胸口。
“看他？”常小玉斜了斜眼睛，甩下一句话，“他，也配！”从旗袍里扯出手绢，擦了擦嘴巴，“走，阿黄！哈哈…”
“玉姐，当心啊，山路滑－”女孩话音未落，听得前面“扑通”一声，“可恶的石头，我铲平你们…哎哟，哎哟…”
阿黄是十五年前常小玉的母亲张美珠从泰国带回来的一条小小的黄金蟒，算起来，它的年龄和常小玉相近。一年前，张美珠癌细胞扩散，没能救回来，常小玉哭了三天三夜，性情大变，原本青春烂漫的少年，变得阴郁、偏执，行为也变得古怪起来。把自己锁在别墅里，不出来，也不与外人交流，唯一的玩伴就是母亲生前留下的那条黄金蟒。华小庚是见识过的，像许仙见了白素真的原形一样，当场晕死过去，醒了后，坚决要求常小玉放了那条蛇，常小玉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和瘦削的小背影，无奈只得最后提出，他在蟒不能在，不然，俩人绝交。
这才几个月不见，常小玉又带上了那条黄蟒，华小庚既怵又怕，又想念，毕竟在异国漂泊的那段日子里，常小玉是唯一一个走入他的心灵并真诚帮助过他的人，那时的她就像西腊神话里的缪斯，让他灰暗的天空变得五彩缤纷，乌云散去幻化成人世间一道最美丽的彩虹。
她的微笑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像块温润的美玉，让人看上一眼，终生忘不掉，他认定了她，就是那个今生要等的人。可是回国后，一切都变了…那些美好的过往像飞在现实面前的肥皂泡，经不住山风的轻拂，前世、今生、甚至来世在“噗”的一声钝响后，化作一米尘烟，茫茫大地没有一丝的影踪儿。
他带着仅存的一点儿幻想迎上前去，触碰到的却是一个带有怨毒、鄙视的眼神，他心里凉到了极点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抑或是因为老师的缘故…但当那陌生的腔调响起时，还是激起了他心里那份暖暖的爱意，他快步走去，一把拉起了她，就像捡回了失散了多年的布娃娃…
“没事吧！”两个急切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年轻，一个苍老。
“走开，不要你们管，不需要你们可怜…”常小玉推开身边伸过来的两双手臂，踉踉跄跄地走开了，那个带着仇怨的眼神让王小彪的心头也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好倔强的丫头，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才吃了酒席，就忘了眼前人了，华哥对她寻死觅活的，怎么还不知足？女人啊，心思真得让人猜不透，不过…有个性！”王小彪反倒觉得这个女子有点儿可爱，不违心、不做作，是个情怀中人。可是凤梨又没招惹她，她这么骂凤梨委实有些过分。人常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中间是不是有啥误解？小凤蕊这个鬼丫头肯定知道些儿啥…若是再袖手旁观，等常小玉行动起来，凤梨所处的境界岂不更艰难…”他忽然想起常小玉说凤梨的那些刻薄的语言，心中有些儿惴惴不安。
“丫头，过来！你和凤梨的名字里都有同一个“凤”字，你不会告诉我，你们没啥关系吧？”王小彪跳进洞内，揪起洞壁上的一株绿叶草，放入口中。
“放下！云雾茶－贡茶啊，他－”凤蕊偷偷点了下老者的背，以口型来告诉王小彪，那是老头“最喜欢的，宝贝！”
上等茶叶、上等甘泉、上等烹饪技术，是茶艺或是茶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分，“你已经动了他的茶水，小子，再动他的茶叶，他要和你拼命了…”
凤蕊瞅着王小彪，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不是跟你学的吗，丫头？别打岔！你和凤梨到底是啥关系？”
“堂姐妹！”
“你和常小玉啥关系？”
“堂姐妹！”
“凤梨和华小庚呢？”
“表兄妹！”
“凤梨和常小玉呢？’”
“你猜？”
“凤梨和老头呢？”
“你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