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说话间已是十一月,这几日宫里不断有太监来宣读进宫事宜和规矩,几时从家里出发,从家里的哪个门出,走哪条路,又从宫里的哪个门入,几时入宫,事无巨细,都有一定的章程。
离进宫还有三天,正午时分,宫里又来了人,仔细地翻看了准备带入宫中的东西,每一个箱子,每一件衣服,每一个器皿,都一一查看,确认无误后,贴上黄纸封条,上面注上储丽轩宫人师婉莹永安九年十一月初六。连同东边婉芸的行李一同搬进宫去。
红芙见一行人等抬走的行李,竟哭了起来。
“小姐是进宫当娘娘,天大的喜事,你有什么好哭的。”绿蓉说到。
“谁说我哭了,是风大迷了我的眼。”红芙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解释道。
“你看那树叶子都不曾动上一动,哪里来的风?”
“不跟你胡搅蛮缠,我还有事做呢。”
两人一吵一闹地进了西厢房,我这几日身体已经好全了,精神也长了许多,屋里四下无人,我也想出去走走。
出了惜珍阁,才觉得外边到底是凉的,一个月不曾下楼,走路竟是有点头重脚轻的,整个人飘飘浮浮。几阵冷风吹来,凉寒倍增,扯紧身上披的大毛氅,这样还暖和一些。西小花园里已经是万木皆枯,除了那几株翠柏还莹着如墨色的浓绿。几株春日里的牡丹早被霜打的只剩下枯黄的枝干,夏日里满池盛开的荷花竟是连枯枝烂叶也无,只丢下一汪碧绿的池水,风吹过来,泛起一圈一圈的水纹。了无意趣,平白地生出了些许悲凉之意,想及不日即将离府,这悲凉之意又增添了许多。
不觉间信步走至后花园,还是这里好些,仍是郁郁葱葱的,终年长青的松柏,青翠欲滴的修竹,还有风华正茂的冬梅。坐在读绿亭里,石板凳上的凉气直沁肌理,少不得站了起来。许是天凉之故,偌大的花园里竟无一人赏玩,信目望去,不远处几竿翠竹之下一大片通红的山茶花开得正艳,景致极秒,心神不由得被引了过去。
还未走到那花前,隐隐约约听见那几竿竹子后面似乎有人说话,屏声闭气,只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你快走吧,要是让别人看见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不走,你我光明正大,并未做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怕的,勿需遮遮掩掩。”
原本以为是府里的丫鬟和小厮们私底下混闹,我当然不便出言制止,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好像是玩芸姐姐,心下一惊,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不走又能怎样,我马上就要进宫,你我已是云泥之别。还请——还请乘风哥哥忘了妹妹吧。”
“妹妹怎么说得这样狠心的话,我去求姑妈,求她别让你进宫。”
“说什么胡话呢,圣旨都已经颁了,名分既定,再怎么也是晚了。”
“我们可以私奔呢,我带你走,天涯海角哪里都行躲得远远的。芸妹妹,只要你跟着我,我带你走。”
听到此处,顿时汗毛站立,吓得一身冷汗。还未顾得上平息惊恐。只听两人又说:“要走你走,我是不走的。我们能躲到哪里?只怕是还未出这京城早就被缉拿回来了。况且我早就说过,我心意已决,必定是要入宫的。”
“好狠心的人啊,你只顾着自己荣华富贵,你难道忘了当初是谁跟我说不求同贵只求同心。”
“多少年前小孩子家说的话,亏你也能当真。”
“我真傻,这几年一心一意只装着你,可是你,你……。”
“哥哥说这话真是笑话死人了。我怎么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而今的道理,我有高枝可依,哥哥应该替我高兴才是,怎地说这样子的傻话。”
“我是太傻了,还天真的等着跟你永结同心之日。”
“哥哥这话我听着糊涂了,且不说婉芸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就算不是,爹爹岂能同意你我之事,何况母亲也不是很中意哥哥的材料,你说呢?”
“妹妹这几年到底人大心大,只是藏得真好,我竟一点也不知道,还痴痴地等着妹妹。”
“哥哥怪妹妹也好,你只把我当个负心人好了。”
“妹妹,不是哥哥唬你,自古后宫险恶,多少人连出头之日还未等到就命丧黄泉,是荣华富贵还是修罗场,你不会分辨么,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
“哥哥说这话真真是大逆不道,紫微神宫,多少官家少女梦寐以求的地方,怎到了哥哥嘴里竟成了修罗场。婉芸看在自幼与哥哥亲近的份上,不将此话说与别人听,否则哥哥还要不要自己的项上人头。”
“妹妹不用吓唬我,妹妹心狠意狠,今日我也算是见识了,这几年到底是我痴心错付。既然妹妹心意已决,做哥哥的就祝妹妹早得青云之志。”那人说话间的威胁之意连我都听得出来。
“你未婚,我未嫁,我们也不曾有过媒妁之言,哥哥用不着拿话吓唬我。不是妹妹狠心,哥哥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怨不得妹妹为自己分辨几句。哥哥为什么一直苦苦纠缠婉芸,你以为婉芸当真不知吗?舅舅这么多年不过是个微臣末吏,哥哥也是学业无成,更不曾得个一官半职。若不是我爹爹头上顺天府尹的顶戴,你们一家子怕是不会顾及我和我娘的死活吧!哥哥想做爹爹的乘龙快婿,还是早点换个注意是好,想赖上我们一辈子好作威作福。只是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妙,我跟娘这几年过的日子你们知道吗?爹爹心里从来都没有装过娘,又怎么会看上你。我劝哥哥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于大家都方便些。”
“妹妹……”
“你且不用辩解,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今天来这里是舅舅的意思吧,你们打的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来就没安好心。有些话,我娘不便说,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些年你们过的锦衣玉食的钱是哪里得来的,舅舅一年不过一百两的俸禄,现在京城做两套见得人的衣裳,摆两桌像样的酒席也得一百两吧。若不是我们娘儿仨节衣缩食,只怕你们要到街上要饭了吧。我娘常说,‘都是一母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心疼你们艰难,可是你们知道我们在府里过的什么日子吗?舅舅如今更是不像话。我娘连一个线头都舍不得扔,舅舅竟然还在戏院里包戏子。”
婉芸语气中略带抽泣之意,嘴上狠狠地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哼——这些年,一年少说要接济你们五百两吧,我们娘儿仨的一个月月银统共才三十两不到。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你想过吗?首饰头面逢年过节还要穿戴,自然是不能典卖。所有的钱都是我娘把我们每个月分得精细之物偷偷拿出去卖了你知道么?”
说到此处言语中的抽泣之声变成了声泪俱下的哭啼:“林姨娘家的婉莹妹妹随便一碟点心都要二十两银子,吃的用的更是精中之精,细中之细。而我跟妹妹呢?从小到大连只有家宴的时候,才见过山珍海味。在东宝楼就连最普通的燕窝粥吃过几次都数得清楚。都是师府的小姐,但是人家是千金小姐,我们却是平民丫头,这些舅舅跟哥哥可知道,你们只看见我们穿金戴银,你见过我娘每日吃的是什么?”
“我们也没白用你们的钱,这几年爹爹也没少替姑母奔走。”只听那人也分辨起来,只是不辩则罢,一辩婉芸的哭啼更是高了几分。
“休提你们做的那些仗势欺人的阴损事情,要不是你们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好事,爹爹也不会如此冷落我娘。”
“我来不是与妹妹说这等子事情……再说……”那人估计是自知理亏,一时也辩明不出道理。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来跟我理论这个。只是痴心错付从你嘴里说出来,也算是玷污了这四个字。曾几何时,婉芸节衣缩食的时候也是甘之若怡,心想能省下钱给你花都是一样的。可是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老话说的真好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真是舅舅的好儿子啊。你才多大就学会包戏子出火。”
“你小点声,别人听见了如何是好。”
我此时离他们就几步远,幸好竹叶葱茏谁也看不见谁。心想还是转身离开比较好,要不然真的撞见了,只怕难为情的是婉芸。想到此处,便也轻步离去。
“你告诉我是谁这样败坏我的名声,你告诉我,看我不挤了他的狗宝出来。”
“你也知道丢人现眼,我劝哥哥还是省些力气好好研究研究仕途经济学问,要不然将来我娘要是老了,难不成你真上街要饭么?”
渐渐走得远了,也听不见两人说的是什么,刚才站在竹竿旁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出了园门,长疏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