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参加了那产持续九天的外勤,可以说他妈的干死我了。那时候我一个人不招谁不惹谁地在家里躺着,对走廊边狗吠叫声不闻不问。它经常叫,白天叫晚上叫,叫得人心烦意乱。我时不时会想着要是有个万一该把它带去兽医店打一针……这都是后话了。
不管怎么说我在微信群里收到一份信息,说有份日结130的兼职,要做九天。我寻思时间错的开就报名了。在帝都这样的兼职机会多得让人觉得不靠谱,不管怎么说,工作一年才发现:我怕是来错地方了哦怕是。
到北沙滩出站口,麦当劳和散乱着席地而坐的人群。我买了一只甜筒做午餐,很是随便地坐在台阶上,旁边是一个戴口罩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怪癖。我倒是不以为怪了。
集中在这里多是被边缘化的人群,我们共同表现与常人不同的自我,这种表现来源于孤独,嫉妒和向地狱里坠落不顾一切他妈的绝望。我感受着这些情绪,把它们团起来丢进垃圾桶。
总会有人站出来说:喂,你凭什么贬低这些人?你自己就高高在上吗?我曾无时无刻不渴望站出来对他们说:别呆在这里!别呆在这里!让我们去做更有意义的事,让我们的劳动作用在更有建设性的地方!那样也会有人站出来说:喂,你凭什么贬低这些人的工作?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做的事就更有意义?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那我有什么办法?
要是我不动手,泥土会自己烧成红砖吗?我背过眼不去看,你们就会觉得自己不悲惨吗?我省下刻薄的语言,用漂亮话安慰,拿社会的公义和谐粉饰太平,你们就能有力量杀出命运的重围吗?我谦卑退让你们就装作强悍狂妄自大,我厉声呵斥你们就哭骂控诉博取同情,而今我来你们这里,我要你们看着我,因为我就是方向!你们看不见的路我来引,你们不敢发出的声音我来说,张开你们的双眼抬起头颅。
我要这世界在我们手里,共同紧握。
“点人了,过来签到。”领队撮着牙签慢慢踱过来,顺道踢了我一脚。
我大怒,拔下牙签戳进他腮帮子里。
“这一趟来的小伙子很有活力啊。”领队捂着流血的腮帮,含混不清地说。
有人没找到,尚在群里问路。便有人在群里回他:向那个正在脸上拔牙签的人靠拢……
“人齐了我们走。”领队姓杨。他懒洋洋地朝周围看了一眼,招手让我们上路。大概向北走了俩个街区,我们坐上通往昌平的公交车。
毕竟一段相当长的旅途,而且这又是个让人疲惫的夏日午后。我捞到一个靠窗座位,贪婪地睡了半个小时。车拐一个大弯后领队把我挠醒。
“都下车……”
我把随身带的黑皮笔记本遮在脑门上,眯起眼睛跟人流走下车。这个荒凉地方稀稀落落耸立着一排平房,虽然在路边也算是荒无人烟。我把笔记本垫在屁股下俨然四顾:果然他妈是个艰苦的地方。
一只黑狗灰溜溜跑过墙脚,没有太多阴凉的地方。一行人稀稀落落就在门边坐下了。我看那个怪癖的少年摘下口罩。
“嘿,带本子来做什么?”看面相三十出头的秃头问我。
“当垫子。”
“带个皮包不就行了?”
“我爱讲究。”
“穷讲究……”
“这也很好。”
散乱的人群开始凑在一起讲话,认识的不认识的相互扯淡,懂行的向不懂行的传授经验。
“看这个活……不好干。”
“领班在哪里?老板是谁?咦?怎么没人出来组织下?”
“嘿——谁知道。”
我觉得麻烦事才刚开始,决定静观其变。不一会领队出来,招呼我们进去。
我们乱七八糟涌进房间里,墙上贴雪狼特警队的海报。觉得新奇有年轻人在墙边吃吃发笑。
所有人在二楼大通铺分好床位,脱了鞋爬上去。我坐在上铺触摸墙壁,感觉室内温度不算太高。因为房间里没有插排,很多玩着手机的开始大叫。
“吵什么吵。”领队走进来,一脸不爽。
我们开始签劳动合同。这些合同上写着都是些很没意思的东西,只有一份而且不留给我们。我是在之后才发现,作为临时劳动力来说,这些玩意对我们根本没有一点意义。
有人签了七天,有人签十天。签了合同我爬上床继续睡觉,床下秃头大声说话:
“……拿中国现在的男女比例,国家以后得进口女人,给光棍发媳妇!”
“多发几个……”起哄的人开始嘿嘿发笑。
渣渣。我闭上眼睛。
我憎恨人们不劳而获的企图,我憎恨他们放弃爱情。我憎恨他们在被诘责时狡辩,我憎恨人类归罪于命运。
我毫不同情地,憎恨他们。
也毫不同情地,憎恨着自己。
在无尽的空虚中我睡熟了。当夜幕降临,我被宿舍里的嘈杂声音吵醒。领队摇晃着床铺喊叫:“都下去换衣服!”
我随着人群跑到一楼仓库,从衣架上抽出一件短袖警服,在大澡盆里找队标贴在衣服上。在这当口我开始清醒了。我提着上衣飞速地盘算,估计自己会被安排到什么地方,大体会有什么样的工作。一个穿制服的少年坐在房间里看剧,看眉眼不是老实孩子。
“劳驾。”我问他:“标贴是不是贴在这里?”
“统一了就行。”少年看看我说。
“嗯。”我收拾完,捡了一条裤子直接套在外面,在外面扣上腰带。当我收拾利落之后,仓库里已经稀稀拉拉站满了特勤保安。
需要服装统一的工作,大概需要假装专业保安吧。这样看这家安保公司也不算正经。我暗自想到。
管理这种数目的临时劳动力,权限肯定由老板下放。如果按军队编制我们可能要分排、队、和班。也可能他们让一个人直接负责……
“无忧,你带队。”有人对那个少年说。少年放下手机,四下看看。
非军事化管理……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我低下头把装束收拾整齐。
船到桥头自然直——先走走吧,给钱就好。
在一片混乱的场景中领到一张饭卡,我于是到超市买来饭碗和筷子。我给一个不认识路的青年带过去,很快跟他熟识了。这厮HN来的,姓张,看上去还算精明,但听说在上次打工时被骗了钱。我没多打听,回来我们一起找到食堂。晚饭是胡萝卜炒饭,饭丢在大锅里焖着,方便袋放旁边里面盛满咸菜。我盛了饭,夹一些咸菜,坐在桌边开始吃。
我发现自己饿了。我叹一口气。
没有太多时间休息。我们很快被集中起来,无忧开始点人数,领队在我们中间穿行,来回吆喝并给我们整理行装。我们站了很久直到老板觉得整体形象让他满意了。
“都上车。”他说。老板是个大胖子,套黑色短袖衫。
那些提着行李箱的人吃力地把东西往车上放。
“行李箱放外面!放另一辆车!”老板不满地吼道。
我们挤到那辆车上,挤得满满当当。车厢里充满汽油味,有俩三个调皮鬼在说俏皮话。我蜷缩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等我回去和老婆离婚!”秃头说:“然后到城里傍一个富婆。美……”
我斜眼瞥向后排。几个为老不尊的中年人兴致勃勃地聊当年去南方出差找小姐的事。
“南方妹子水灵……”
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黑色产业链从这些人身上榨取财富,未免太过残忍——但你要说叫鸡不要钱,他们又真心实意地欢喜。很痛苦。你看这样的嘴脸,未免要发自内心地同情不起来。
车咯嘣一声搭上桥,开始往上爬。我吃那一惊,浑身汗毛倒立。在面包车前面一个黑洞洞的大口。正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连皮带肉吞噬下去。我打开窗口往外面看,不由麻爪:那是一架货机的起升桥!
什么时候转到的机场?脑子里转动这样的想法,一辆车里人呆若木鸡。下一刻意识到什么,我向司机大吼:“我们要去哪?”
“缅甸。”司机吐掉烟屁股,喷出一口烟圈。
为什么缅甸?不要缅甸!
起升桥终于闭拢,世界一片黑暗。黑暗中无忧朝后面懒洋洋地说道:
“裤袋紧一紧小崽子们。等下有活给你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