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益交互的整个过程中,永远不要做被动的一方。对投资者如此,对消费者也是一样。我的契约与契约人的天分拥有等同价值,我的契约永远有效。我永远不必要哀求契约人与我签订契约,也永远不会改变契约的条款。是的,因为我有这样的价值,你也一样。”
乐天永远记得那个少年对他说的那句话。那天他将契约书收进口袋,在只有一个窗口的阴房里目不转睛地看向太阳。微不可察的光辉透过玻璃印进工坊里,空气中闪亮着淡淡的灰尘。少年伸出手去,一束光被捧在他手心里。
“对我是这样。对你也是一样。”
一年之后,乐天坐在华南洗业宽阔的总裁办公室中,仍然清晰地回想到那个场面。他站在豪华广大的落地窗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将这座城市分割到绚烂多彩。他用全部的身心感受被救赎的深刻喜悦,他也知道在这座城市中,像他那样的人还有许多。
而契约规定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是整个集团产业30%的股份。
……
张丰查阅最新的城市金融板块,突然皱起眉头。在版面最顶端的位置,夸张的插图配有醒目的红色标题:
巨头陨落!中南集团遭受重创。
……
艾叹平静地坐在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办公椅上,办公桌对面是低着头的胡正华。与其说是淡漠不如说是绝望的氛围笼罩在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里。
在门口,轻松倚靠着一个淡蓝色头发的青年。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礼服,但仍不能遮挡他的丑陋形容。他的俩只眼睛向上下分别翻动,一边嘴向下歪斜,露出粗黄的牙齿,脊背弯曲,像无时无刻不再承受着巨大的重负。他咧开嘴,露出没有任何美感的笑容。
鲸吞财富的凶狼,操纵资本力量的老手,来自美国华尔街的勘察加·威尔逊站在他们面前。他曾运用自己卓越的资本运营技巧吞并过美国的联邦金融集团,在业内享有恶狼的凶名。艾叹长叹一气,抬起头注视勘察加的眼睛,像是要深刻记忆他那张丑陋的笑脸。
“您指派不高明的手下与我对峙着,所以您的惨败也是注定的。”勘察加越加谦恭,就说着越是恶毒的话语:“欣赏失败者的惨象永远是这样让人愉悦。顺带说一句。”他向落地窗外悠悠望了一眼:“您运营企业的方式太过张扬,而企业模式上也充满上世纪的古老感觉——我是说,可能和您的头脑一样古老。这也是我之所以撬动它的突破口。”
“你觉得胜券在握了么,恶狼?”艾叹平静地说。
“无论您有什么样的后手,我都无尽期待。”堪察斯的双眼灼灼发亮:“恕我直言,能从眼下这种境况中挣脱出去的,只有神了。”
他离开办公室。胡正华无力地瘫靠在办公桌上。
“是我无能。”他的脸上充满散漫的颓丧。
“金融市场上没有人能斗过恶狼,这不是你的错误。”艾叹平静地说:“国内能在资本运作这一块能和他匹敌的,只有神秘的新人Z了。”
“可惜,我们无法从他那里获得任何帮助。”
“我们……能不能请求海洋的帮助?”犹豫了一会,胡正华谨慎地建议。艾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困惑地说:“不能期望从海家得到太大的帮助。海源那孩子,最近对我的态度很恶劣啊。”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是要拼着把老骨头和恶狼斗到底的。”顿了顿,艾叹坚定地说。
胡正华深吸一口气,抬头站在他身前。
“我将始终追随在您身边。”他说。
艾叹轻松地笑笑。
“不用那么悲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即使有一天撑不住破产了,我也要给丫头保留一份丰厚的嫁妆的。”
……
简朴的快餐厅里,胡正华在张丰和杨小贱面前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张丰面容淡漠,杨小贱嗔目结舌。
“别啊哥们。”杨小贱赶忙把酒瓶抢走:“你是要把自己喝死啊?”
胡正华沮丧地盯着酒杯。
“我是个废物。”他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以为我们可以斗败恶狼——我就是个废物啊!”他伸手抢酒瓶:“咦,不过说来这酒还真是好酒。”
“老板娘自家酿的。”杨小贱护住酒瓶,遥遥向老板竖起一只拇指,老板得意洋洋地回敬一根中指。他暗骂一声:“没有好东西的地方,张丰是不会特意带我们来的。”
胡正华酒力有些上头了。他眼神迷离地看向张丰。
“真好啊,你这样的生活。”他夹着舌头说:“总是能看到那些好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痛苦。”
张丰默默倒了一杯酒,一口干掉。
“没有完美的人生,总会有痛苦的。”他说:“但是人生这种东西,总是值得期待的那部分比较多。”
“那么不值得期待的那部分呢?”胡正华盯着酒瓶,嘴里不停地念叨:“恶狼,恶狼。恶狼!”
张丰把酒瓶放到他面前。
“喝吧。”他这样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13年春节前夕,被恶狼纠缠到焦头烂额的艾叹在办公室迎来了俩个不速之客。吸引艾叹目光的不是衣装笔挺,神情肃穆的海源,而是他身边那个穿合体正装的年轻人,因为无论如何从他的眼睛和面孔中都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的目光中有十岁孩童一般的天真,也有四十岁成人的那种宁静平和。他们被邀请在办公桌前面坐下,艾叹试着和海源拉俩句家常,得到的只是他很刻板的回应。海源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你们被恶狼的金融陷阱套住了很久,受朋友的托付,我带来了一位能帮助你们脱离危机的卓越资本运作高手。你可以称他为X。”
“我可不欣赏崇尚神秘主义的青年人。”艾叹用探寻的目光上下打量X:“孩子,你不打算介绍下自己么?”
X的目光突然变得锋利。从他双眼中闪现刺目的光芒,几乎让老人惶惶然无法直视。
“篝火在夜空中翩翩起舞,急不可耐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而熔岩却静默无声。”X冰冷地回敬:“不懂得欣赏财富之美的人没有资格呼喊我的姓名。真正强大的存在不必在猎物面前亮出牙爪。他们避免暴露但也不需要隐藏,当他们决定行动的时候,这个世界自然会为他们颤动,这就是力量。”
艾叹收起轻视,正襟危坐,突然若有所悟。
“你……莫非是传说中的Z?”
X嘴角扯起讥讽的微笑。
“然而凡人的战场。”他说:“也配让神明涉足么?”
恶狼的牙齿磕到了坚硬的石块。现金流,资源分流,舆论公关,宏观市场的金融抵制……堪察斯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不一样的对手,他丑陋的脸孔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13年某一天,在一家华贵的餐厅中,张丰和X相对而坐。
“很困难。”X平静地说:“我无法把握住恶狼的思想,他在一个没有规则的世界中遵循自己的意志翻江倒海,而我是需要规则的。”
张丰切下一小块牛排,若有所思地放进嘴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意识到现金流源头的,总之金融手段下所有的路口都被堵死了。恶狼的反击更加残酷,如果他成功的话,中南集团的负债甚至连破产清算都无法偿清。艾氏家族以家庭模式经营企业太久了,最终风险会全部落实在他们头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最保守估计,每个家族成员会背上百万的债务。”
张丰擦了擦嘴,动作规范得如同一部机器。
“恶狼。”他低声说。
……
数周后一天晚上,胡正华疲惫地回到家里,看见艾恋蜷缩在楼梯口沉睡。她身穿那件白色的连衣裙,美丽的脸颊上挂着泪痕。他心疼地解下外套,披在她肩膀上。
她张开双眼,迷迷糊糊露出皎洁的笑脸。
“你回来啦。”她柔和地说。
他们一起来到家中,艾恋带来了食盒,为他盛自己煲的粥。胡正华感到这些时日被恶狼纠缠的疲惫整个都融化了。他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友,心中涌动着守护她的信念。
“我们分手吧。”她笑着说。
同样疲惫的艾叹走了进来,看着他轻声叹息。然而和张丰常年相处,学到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淡定。胡正华马上平静下来。
“您是什么意思?”他说。
艾叹慈祥地看着他。
“孩子,你是个好孩子。”老人说:“平凡人也有平常的幸福,如果重新来过,我巴不得自己做个无产者,而不是资本家。这样对我的女儿来说,一定会好很多吧。那样她会有一个很好的丈夫,我也会有一个不错的女婿。”
“您说这样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胡正华双拳紧握,声音颤抖。
“你不明白么?你应该是明白的……”老人说道:“中南集团完了,被恶狼扑到的猎物垂死了,我们这个庞大的富贵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要万劫不复,你又何必牵扯进来呢?恶狼不会放过任何牵扯到这场战役的人,守终的事情,交给我们自己不就好了。”
“您没有这个权利。”胡正华冷静地说,然而他知道这没有意义。这栋房子不是他的:“艾恋……”
她只是微笑地看着他,虽然她的眼中滚动着晶莹的泪水。
“再见。”她转身。
四个膘肥体壮的保镖架住他的胳膊向外面拖去,在胡正华奋力的挣扎中,老人顽皮地眨眨眼睛。
“你部门经理的职位被罢免了。就当是我们艾家忘恩负义好了。”
“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有X!懦夫!你不是说不会放弃么?”
“我不相信他了。”老人叹息:“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谁也不想相信了。”
他被拖出去,在绝望的嘶吼中。他六神无主地取出电话,徒劳地拨打一个个号码,企图得到一丝一毫的安慰,直到他拨通了张丰的号码。
“我好害怕。”他隔着电话痛哭流涕,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我不知道他们要做出什么事!”
张丰的声音快速传来。
“不要怕。”他说:“我在。”
……
“还记得你以前最喜欢穿红色,年轻人啊,谈恋爱以后什么都改了么。”艾叹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艾恋调皮地眨眼睛。
“那时候我也有自己憧憬的幻想啊。”她说:“只是最后发现那种幻想不存在罢了。”
艾叹笑:“那一定是很好的幻想。”
“爸爸。”艾恋把头埋进父亲的胸口,轻声呢喃:“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么?”
艾叹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你一定是很想和他在一起吧。”他抚摸女儿的长发,歉疚地说。
“一定是这样比较好。”艾恋说:“因为爸爸是不会错的。”
“不。”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房间中,俩个人身体一僵,诧异地回过头。一席正装的少年从一道黑暗中走出,如同步入灯光中的黑影。
“不。”张丰急切地重复,一种热烈的情感让他无法抑制地诉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会拥有终生的幸福。我可以保证……”
然而艾恋快步走到他面前,甩了他一巴掌。
“说什么幸福啊!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的双眼中充满耻辱的泪水:“总是纠缠在正华身边,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机会吗?好啊!想羞辱我的话,就尽情地羞辱啊,但是哪怕是最潦倒的我也要告诉你:你这样的人,一秒钟也不值得被爱!”
艾叹呆呆地看着她,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如此不遗余地地羞辱一个人。她连珠炮地说了很久,像是唯恐自己停下来似的。张丰顶着她潮水一样的叫喊,孤独地站在那里,有一瞬间艾叹都有些可怜他了。
最后他哭了。他的哭声将一种悲伤的韵律发散到空气中,这种悲伤浓郁到艾恋也停止了叫喊,只是全身颤抖地看着他。
“学姐。”他哽咽着说:“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你不会不幸福的!”
他盖住自己的眼睛,哭着走进黑暗中。单薄的身体很快被那道黑暗吞没了。
艾恋扑进父亲的怀抱里放声大哭。老人安慰着自己的女儿,心头却泛起一丝丝疑惑。这个年轻人没有触动房子的安保系统。
他是怎么进来的?
张丰一路走一路哭,他在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有些美好的过去永远都回不去了。他意识到她不是那个站在石台广场上和他想象冰雪城堡的女孩,也不是那个背着手滑滑轮的女孩,也不是那个老气横秋拍他肩膀的俏皮少女,时间让一切都不一样了,也可能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本来她就和他追逐着不一样的梦想。有一个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肯为他系鞋带的女孩很好,但那不是她;有一个对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说我愿意的女孩很好,但那也不是她。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拥有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因为他太容易满足了,然而现在他想要的更多,他更贪心了所以受到了惩罚。他像小时候一样捡起他们幸福的碎片,以为自己也能感受到那种幸福,但那是不存在的。那些浪漫和温情不是他的,它们真切地属于另一个人,而他是不被需要的也不被爱的。幸福就像远方的昏暗的灯火,他曾经羡慕地伸出手想象它会带给自己怎么样的温暖,现在连这一点点的微小幸运都没有了。
不。他哭着。我不能……
他哭着走到快餐店,胡正华在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他颤抖着从怀里取出那份契约书递到他面前,老板面色一变,悄无声息地清理了寥落无人的大厅,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
胡正华迷迷糊糊地抓过契约书:“这是什么?”
“签订它吧。”张丰哭泣着说:“求求你,签订它吧!我会帮助你达成一切的梦想,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哽咽着伸出手,像要触摸那种不存在的幸福。
“不要让她再讨厌我了,悄悄地邀请我参加你的婚礼,我只要……远远地看一眼。求求你,至少让我看看她是怎样幸福的。只要让我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满足了。”
……
“所以,你就这样把他骂走了?”杨丽丽匪夷所思地看着艾恋:“你不是曾经喜欢他么,至少好好说俩句话啊!”
艾恋痛苦地摇头:“你不知道面对这个人是多么困难,你不知道在看到他的时候我是多么想依靠他,想向他倾诉这段时间遭受的苦难和折磨,想扑进他怀里……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已经爱上了一个男人,陪伴我共同生活一年的人不是他。我只能像泼妇一样不停地谩骂,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停下来就会控制不住地崩溃掉,我会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泣——我已经这样对待胡正华,又怎么能让做出这样的事,否则他会是什么感受?”
“正如你所说,陪伴你生活一年的不是这个男人啊!你为何还会对他有这样的情感?”
“我不知道!”艾恋哭泣着:“我不知道。但我好怕。我好怕自己会再次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