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左右姨娘家起新房，家族里的人一圈圈到访庆贺。姨娘家里拆掉了前面的棚屋和前半段的围墙，姨父星夜里运来砂浆打好地基，竖起由钢筋编成的四面立柱。人们喜气洋洋，张丰也舒展着短手短脚帮忙拆围墙，往下敲空心砖。在掀掉围墙上面的瓦片时他们瞅到了一条花斑蛇和一只大蜈蚣。姨父拿树枝把蛇挑走，又用钳子把蜈蚣夹成俩半丢进一瓶高浓度白酒里。他坚持认为这样可以做出有营养的药酒。外公瞪着那只在酒里活生生翻滚挣扎的蜈蚣，最后没忍心告诉他做药酒是要把蜈蚣晒干的。
房子搭建那些天姨娘每天都要拉着张丰去里面看看。她手把手告诉张丰：这是客厅，这是卧室，这是卫生间。以后这里是你的房子……姨娘的双眼里闪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和满当当的幸福喜悦。张丰也被她的喜悦传染了。
“镇子里人家都盖上砖房。”姨娘说：“以后，我们家也有新房子啦。”
新房里框架做好后，姨父带着工人们往地面上注入细水泥，开始仔细用平地机平整。直到新铺的水泥地上飘荡着一层水光，光可照人，难得做得这么精细。姨父就叮嘱张丰，这段时间万不可从这层水泥地上走，岂料还是出了意外。
姨娘家养了一条花斑大狗，因为养了四五年，生得膘肥体壮。它平日里在外面玩耍，一到晚间张丰在门口一声招呼，哪怕在后院也能听到它从远方奔回时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那狗生性野且力气大，若是自己在外面玩到夜里姨娘家封了门，它也能自己刨开一块活板门进来。毁就毁在这只大狗手上了。盖房子那些天它不晓得跑哪里野去，就在水泥地面快干的那天晚上摇头摆尾地回来。张丰见了那狗下意识一声招呼，它撒开四爪撒欢儿往新房的厅堂里跑。几个工人大惊失色，喝不住也拦不下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吐着舌头欢乐地从水泥地上跑过。
张丰抓住它的脖子拼命摇晃。姨娘捂住脸哀叹。
于是新房的大厅里留下了一道莫名奇妙的梅花状脚印。后来这座房子卖给了另一家人，也不知道那道脚印还在不在——许是铺了新地板吧。
姨娘家盖好新房那阵子我和陆巧儿过来消暑，姨娘家里购置了一大堆新家电。张丰领着我们默默地拆了一只电冰箱的包装纸箱，又把装彩电的箱子套上。那是大夏天傍晚时分，我们爬楼梯在二楼上做这些事，只觉得新奇和有趣，全不顾一身的汗流浃背。最后纸箱全部被放倒了。我们三个短手短脚的小娃娃一个个爬进去，居然还挺宽敞。
“我们造了个房子！”陆巧儿欢呼。
“还能在旁边开个窗子！”我傻乐。我们那时都不高，在箱子里能并排坐下，坐下后头顶甚至还擦不到箱子顶部。我们躺下又坐起，想象自己是在大客车里，或是在宇宙空间站里。二楼温度很高，奇怪的是，在当时我们一点都不觉得热。我们热切地商量着，片刻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计划吃饭也在这里吃，晚上也在里面睡觉。大人们很久不见我们，感到奇怪，就都跑到二楼来，一望之下大惊失色把我们拖了出来。
“天这么热，还往这里面钻。是不是要长痱子？”我妈训斥我。
“那么等天冷的时候能在里面玩吗？”张丰天真地问。
他们把那俩个纸箱压成了厚纸板，丢到了后屋的置物堆里，警告我们再也不要打它们的主意。陆巧儿气的哇哇大叫。
“他们成天打麻将，却不让我们玩点好玩的！”她气愤地说。
小孩子喜欢玩过家家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大人的世界，但大人的世界不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们需要的房屋必须足够紧凑，最好能伸手就摸到房顶。桌椅和柜子也应该足够小，那样能轻易地取用里面的东西。最符合他们梦想的房屋就是一个箱子：空间小又不至于过分挤窄，取材廉价又可以随意加工。如果能用纸板再设计出一套家具，那就再好不过了。
“等你长大点就能有自己的房间了。”我安慰她：“在你的房间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不要长大。”陆巧儿尖叫：“长大好烦人！”
“喔，我倒是想快些长大。”张丰若有所思道。
“长大了有什么好的？”陆巧儿抱怨：“你看，大人们在一起最高兴的事就只有打麻将。他们还管着小孩！”
“可以盖房子。”张丰打着手势：“你看，可以盖自己喜欢的房子。”
陆巧儿眼中闪耀着惊喜的光芒：“长大了可以自己盖房子吗？”
张丰点点头：“对。到时候。”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要用一种像纸板一样廉价又轻便的东西搭一座小屋，这种小屋是专门为小孩子玩耍用的，用一种透明的塑料薄膜做窗子，安装在小屋侧面和顶上，可以随意打开。这些屋子都非常小，但是因为四面墙壁都可以拆开，所以能轻易地连在一起。这样就可以做成一个大房子。小孩子可以聚在这种大房子里上学或者聚会，然后需要睡觉就把自己的房子拆回去。”
“家具呢？我们的床怎么办？”我开始激动地蹦跳了：“如果你把屋子拆走，床会被雨淋湿的！”
“哦，那是我的另一个计划。我要造一座巨大无比的城堡，城堡最底层是一个一望无际的大厅，大厅的地板上铺上一层干净柔软的像床垫一样的东西。所有小屋都建在这层东西上面，这样就不需要地板也不需要床了。可以直接睡在地板上。”
“大家都穿着鞋在上面踩，会很脏的！”陆巧儿突然想到。张丰胸有成竹地说：
“不会的，你把我的城堡想象得太简单了。你去过澡堂没有？去浴室洗澡的人在进入浴室之前要到一个叫换衣间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换下自己的衣服，穿上浴室提供的拖鞋，然后才进到浴池里。在我的城堡里也是一样。我在第一层大厅外面，包含着大厅的整整一圈里设计着一个大的换装间，我对大家没有其他的要求，只要他们把鞋子和沾上脏污的衣服丢在那里，会有专门的人或是机器为他们清洗。如果他们把房屋搬出去，再搬回来时是要自己抹干净的。”
“如果那个地板被被水洒了呢？”陆巧儿急切地问：“总会有人不小心做这样的事啊！”
“那我还没有想好。”张丰想想说：“这样的话，也许可以把地板做成一块一块的，每一块都可以替换。”
“城堡有很多层吗？”我羡慕地问：“第二层是什么样的？”
“我还没有想过。”张丰承认：“不过除了楼梯之外，我还想在城堡里设计许多秘密的通道。你可能在某一个画像后面发现一个很小的洞口，那是一个弯弯曲曲的滑梯，你一钻进去就会滑倒一楼或者是城堡外的什么地方。我要在最顶层给大人们留个像电视里那样四方四正的地方，好让他们一天到晚打麻将，这样他们也管不着我们了。”
“你一定要建这个城堡！”我和陆巧儿欢呼。
“这就涉及成本问题了。”张丰一摊手：“我先给你们算算……”
“现在这里盖房子最好的材料是红砖，我找我爸问过，价格大概是一毛钱三块。我们的城堡按照尺寸来说墙壁厚度估计至少要有三十六公分，这样的墙造一平米要192块砖，也就是六块四毛钱。为了容纳那个大广场，城堡每一面墙要有5千米长，高度至少要有一百米吧。一面墙五十万平米，那就要……三百二十万，四面墙一千二百八十万，再算上容纳天花板的材料和床垫地板……”
陆巧儿大哭起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一哭我跟张丰就没辙。我们连忙安慰她，张丰则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把这座城堡建好。
“科技是在发展的，一定会有比红砖更实用的材料，到时候那样的城堡每一个人都能建的起。”张丰信心百倍地说：“我们只要快快长大就好了，长大后我会在城堡的最高层建一个露天广场，那里在夏夜可以看到漫天的星星。我把那里的房间留给你！”
“我们说好的。”陆巧儿抹着眼泪。
“这不公平！”我嫉妒地大叫：“这个房间我也想要！”
陆巧儿拧我腰上的肉，我被她掐得吱哇乱叫。我们嬉闹着向楼下跑去。
那些年我们肆无忌惮地设计那个城堡的每一个细节。不知道中国的房价会节节攀高，一直高到连得到一个立足的空间都要付出一生的努力。我们不知道计算一座建筑的价格不是简单的壹加壹等于二，我们不知道未来有没有那种小孩子也能买的起的建筑材料。
梦多美好。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但小孩子一样做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