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最后一天课，老师们贴心地取消了晚自习，高三学生终于也有机会与其他年级同一时间放学，铃声响起时，各班都心有灵犀地选择在这个人流高峰期开展每届毕业生的惯例活动——扔书。
五月结课后，离高考便只剩下大约一星期时间，而通常情况下老师们都会建议学生在这个礼拜中减少高强度复习，所有活动均以调整情绪状态为主。因此，当着各路教师校领导的面销毁那些不再需要的试卷练习册便成了毕业年级结课时的最重要事项，也被学生们戏称为他们专享的“毕业典礼”。
一班最先带头的当然是赵凌云这个积极分子，下课铃声还没完全熄灭，他喊了句“大革命啦”，班里一大帮男生就自动站起来，跟着他抱起课桌上一摞摞纸头冲向教室外。夏侯信原本以为他们也就在走廊窗户边扔扔，等他收拾好挎包走出去才发现居然还有人以屋顶作为投掷点。楼下迅速垫起一层白花花的试卷笔记，天空中的“大雪”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一二年级对于他们这种行为充满了好奇，除了目光关注，更多的人聚拢成团看热闹，张秦和几个男生甚至利用碎纸片玩起了打雪仗，一时间尖叫喝彩不绝于耳，教学区也因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活动进行到最热烈时，赵凌云指挥人群唱起了《国际歌》，这宏伟悲壮的歌声与漫天纷飞的纸片竟然贴合无缝，要不是德育处和高三年级教研组紧急出动控制现场，夏侯信觉得好友都能开个革命歌曲演唱会。上层一施压，事态渐渐走向平息，副校长通过广播苦口婆心教导学生们要体谅保洁人员。德育处主任老刘抓到几个腿慢的学生，骂骂咧咧威胁他们要给处分，当然到这时候了，主任也就真的只是说说而已，他言辞激烈地训斥了一番便松手放这些讨厌鬼回家。夏侯信和朋友们闹闹嚷嚷地离开学校，路过小花园时一行人意外发现那尊形如“思想者”的人形雕塑头上不知被谁戴了只纸质尖顶小帽，仔细观察那纸头似乎是期中考试的数学试卷，显眼位置还标注一个近乎满分的成绩。卫东觉得有趣，非要大家在这丑不拉几的搞笑场景中合照，说将来必成无价之宝。
少年一语成谶，多少年后他们再次翻看今日这枚相片时无不唏嘘感慨。尽管他们当时尽最大的努力珍惜享受这宝贵易逝的高中的尾巴，仍旧敌不过命运突变留给他们的遗憾。
六月伊始，夏季的气息愈发深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高考前夏侯信跟着朋友们去游了一次泳。他其实并不喜欢水，这种元素时常在他的梦境中以极度不祥的意象出现，但当他长手长脚摊开漂浮在水面时，那种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感觉相当惬意——只要赵凌云不往他脸上泼水或者故意掀翻自己的话。
直至高考开始的当天，他也没有一点关于苏榭的消息。他询问钟宁，女生表示去过几次好友家都被对方母亲言辞委婉地挡在了门外。他不禁有些担心她，特别是语文考试时他按照少女教过的方法做文言文阅读，作文引用她讲给他的事例，那种近似物是人非的伤感简直难以用语言准确形容。
好在他擅长压抑控制自己真实情绪，才使得他的状态没有在高考期间出岔子。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这场决战结束后的那种兴奋，他有太多事情想要做，比如他错过的游戏啦漫画啦，苏榭推荐给他没来得及看完的各种书籍啦，NBA和ATP各级赛事的录像啦，还有微博豆瓣上朋友们讨论过的电影啦，他觉得完成这些项目应该会消耗掉他相当多的时间，如果再算上毕业旅行，那么即便这是他中学阶段最长的暑假也必然不够用。
事实上，当他最后一次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只感觉无比空虚。
客观来说，他发挥得一般，他可以预估一个比平时约摸少个十来分的总成绩，但这并不是造成他内心空荡的主要原因。他漠然地注视四周雀跃而过的人群，尽管也想尽力融入他们的情绪感染圈，然而这根本无法填满他空落落的胸腔。他回忆了一下初中毕业考那次的经历，细节已然模糊无从验证，大体上他却记得最深的感触应当是如释重负，备考消耗掉他太多精力和时间，他跟朋友们庆祝过便回家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有些莫名其妙，不是很能理解自己此刻的状态，如果苏榭在，他觉得他至少还能与她探讨，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苏榭真在他身边，他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抑郁。他试着给女生打电话，语音提示他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他心中的郁闷顿时又添了千斤。分散各个考场的好友纷纷联系他，说是到校门口集合准备彻夜狂欢，他身心俱疲，随便找了借口一个人悻悻回家，处理了一些来自家长和亲戚们的问候，他头疼脑热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因为听见一阵持续不断的手机震动。他揉着眼去看屏幕上显示的姓名，霎时间整个人触电般弹跳起来。
“苏榭！”他惊喜地叫出这个日思夜想的名字。
“你终于肯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太开心把手机都弄丢了。”
他听见那熟悉的俏皮语气，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对不起，我睡着了……”
苏榭轻声笑出来。
“你在家？”
“嗯。”
“怎么没跟赵凌云他们去庆祝？”
“你那边那么安静，你不也没去吗？”少年洋洋得意。
“这都被你发现了，”苏榭说，“你睡好了吗？”
“嗯！”
“咱们老地方见吧，”女生顿了顿，换上更加温柔的语调又说，“我好想你。”
夏侯信耳边一热，郑重其事地回了句“我也想你”。
年轻时总有无限精力，可以为了友情东行西走，为了爱情上天揽月，营营逐逐不知疲惫，于是人总认为只有那时的情感才最真挚热烈，否则自己不至如此拼命经营，事实上感情属于主观事物，即便改变，那也必定缘于热情不及当年的心。少年挂断电话，快速整理一下衣着外貌，冲出家门直奔地铁站，他几乎恨不能有一双翅膀，这样他就可以凌空而起，越过这大半片华灯初上的喧嚣城市，以最快的方式降落到心爱的人身边。他熬过度分如年的路程，顺着人流出站时远远看到那个等在电梯旁的少女，大脑中的海马体即刻唤起种种情绪记忆，他露出不多见的粲然笑容，快步上前抱住了她。
“你瘦了。”他说。
“几天不见，你都学会说俏皮话了。”
夏侯信嘿嘿一笑，全然不顾路人的眼光紧紧拥抱着苏榭。他曾经失去过一次为自己全心依赖的脸庞，现在他学会了珍惜，他要用累积至今的全部力量去守护这生命中最珍贵的光。
至少在后来某件事发生以前，他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这就是他毕生难忘的一天，他终结了长达六年的中学时代，彻底摆脱所有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考试，心中的阴霾放了晴，他还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牵起了她的手。他们伪装考完狂欢的假象，不约而同将手机彻底静音，只陪身边的人吃饭逛街看电影，享受不可多得的二人时光，一直到晚上九点，苏榭才委婉地表达去意。他们沿河往女生家的方向散步，话题从先前的电影转回到暑假安排上来。
“你计划过毕业旅行吗？”苏榭问夏侯信，男生想了想，回答说考虑过，但不知道去哪儿，然后又看向她问她有没有目标。
“我一直挺想去沙漠，不过应该没有多少朋友愿意陪我跑那么远，”女生将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等成绩出来，咱们找钟宁他们一起商量吧。”
夏侯信本来打算插嘴说他愿意陪，听见女生后面半句，他一时舌头打结，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苏榭所谓的“钟宁他们”，必定还包括卫东一系列朋友以及少年眼下最不愿面对的赵凌云，他好不容易将坦白的事暂时抛到脑后，被对方一提醒，他只感觉心脏用力往下沉了沉。见他不做声，苏榭以为他不愿意，调笑道就那么想跟她单独出门吗，少年赶紧摆手表示不是，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反应似乎容易被对方误解，于是补充说自己是担心赵凌云。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俩的事么？”
夏侯信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始终有种他会跟我绝交的预感。”他揉了揉后脖子，一脸为难。
“我去告诉他吧，”苏榭停下脚步，“毕竟我之前也有些话没跟他讲清楚。”
入夜之后，河边的气温降下来不少，凉爽的清风抚动着女生的长发，少年凝视路灯光下对方坚定深邃的双眼，内心苦笑，伸手拉起女生继续往前走。
“没关系，我来就好，某种意义上是我出尔反尔，如果连这点事我都不敢面对，我也没资格——（他顿了顿）喜欢你了。”
“你不用自责，你又没做错什么。”她说完，见夏侯信仍满面严肃，便用指尖去戳男生的眉心，调皮地责备道：“别说得好像你有多主动似地，明明是我千辛万苦才把你追到的，干嘛要抢我功劳？”
打结的眉头瞬间松开来。
“行行行，你厉害，我甘拜下风。”他笑道，捏了捏掌心对方的手，却忽然感觉她似乎又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脸问怎么了，眼前的女生只是静默注视着他。
晴空中明月当头，疏星点点，微风送来模糊不清的蝉鸣，仿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情景再现，哪怕时隔数百年，人们关于美与惬意的定义仍旧万变不离其宗。夏侯信回应着苏榭的目光，定了定神，低头轻轻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