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高三第二学期，毕业生们能够期待的也只剩下一场场无止尽的考试。说是期待，因为复习到这个阶段，学生们对于考试几乎习以为常，大多抱着“考掉一门就少一门”的心态，毕竟剩下的考试数量无形中代表着他们与终点线之间的距离。
第二次模拟考结束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学校内部举行的期中考试和月考。三项大考占据了大半个四月，下旬的重要例程则是高考体检。体检项目相当繁琐，整个上午学生们都耗在医院。查过视力夏侯信才确认自己原本微乎其微的近视度数的确增加不少，医生轻描淡写地建议他假如看黑板感觉吃力可以考虑配副眼镜。他于是额外向医生要了一份验光结果，打算抽空让爸妈带自己去眼镜店转转。身高体重两项都在同一处测试，少年经过女生专用的房间门口时听见里面简直闹翻天，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减肥和内增高鞋垫的重要性。他觉得好笑，谁想自己测身高的时候偏偏遇到件尴尬事。他听见护士的报数是173.6，那医生抬头看了一眼他，似乎认出那是外科某同事的儿子，便冲他友好地笑笑，在少年的体检结论表上写了个174。这简直比直接填173.6更令他倍受打击，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过去一年内自己也就勉强长高了0.6厘米，而且这个数据指不定还属于测量误差。尽管他确信医生绝对不知道他去年的体检结果，这四舍五入的善良举动仍令他有种被同情的错觉。他垂头丧气地接过医生递给他的表格，刚出房间就被排在外面的赵凌云一把搂过脖子，好友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打听身高数据，他往好友肚子上来了一拳趁势甩开对方的手臂，假装淡定地继续前往下一个项目。
五一劳动节的三天假期，夏侯信在好友们的提议下组织固定圈子唱歌吃饭。当人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突然得到短暂的休整机会，通常这种时候的放松都格外彻底。像夏侯信那样从来不在KTV唱歌的人，当天都拿起话筒频繁献声。这帮人知道张秦叫他“阿信”，于是起哄似地非要他唱五月天。他只好点了一首《突然好想你》，这是他听过的为数不多的五月天的歌，在唱到“你会在哪里/过得快乐或委屈”时他联想到今年六月以后的朋友，六月以后的苏榭，他鼻子一酸，声音差点跑调。
那一刻，他无比希望苏榭也在场，听他唱给她这支歌，至少从他感动了所有人的歌声里听出哪怕一点点他对她的留恋。然而事实是苏榭并没有来，他的抒情只能算作自说自话。
当天李新宇唱了一首令夏侯信倍感熟悉的英文歌，他略一回忆，反应过来这似乎是李萧然走后，张秦召集大家进行解释说明时那家咖啡馆放过的歌。他不太记得调子，但歌词中极度应当时场景的那句“hey，let'sjustpretend/nothingeverhappened”使他的猜想得到证实。不知同桌此举是否有意，他看着对方坐在吧台椅子上抱着立式话筒深情款款地演唱，心中泛上一阵伤感。
当然，总的来说这一天还是相当有意义。唱完歌之后他们去辰州河边一家老字号吃火锅，热热闹闹聊到很晚才各自散去。席间赵凌云仗着自己年满十八，特意点了一打啤酒，而在场人当中只有他和夏侯信已经成年，后者回家时都感觉自己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
五月的到来意味着高三成人礼举办在即，这是二中每届毕业年级的头等大事。夏侯信听教研组老师们讨论时得知，今年马秃头照样给学生会“婉转”地下达了出节目办晚会的要求，但这一届领导班子都是相当有胆识的人，他们居然以策划运动会忙不过来为由说服年级主任收回了成命。夏侯信想起上一年成人礼晚会前的种种经历，赵凌云这个不靠谱副主席持续犯拖延症不交策划案，苏榭帮忙撰写修改开场白，以及宣誓当天气势磅礴的现场，一切历历在目，画面清晰得像是昨天刚发生过的事。他当时想象自己站在宣誓队伍里的情形，还觉得一年时间很长，没想到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剧本也演到了这个节点。
他和朋友们集合去操场，意外发现主席台边依然站着去年那个为男生们津津乐道的美女老师，似乎今年也由她带领学生宣誓。他站在前排，听身后的同班女生说这就是学工办小林老师的妻子，年前俩人到马尔代夫办了婚礼，听说现在已经怀上了双胞胎。那个女生说到双胞胎的时候语调都变得不一样，她旁边的听者连连表示羡慕。赵凌云耳朵尖，隔了好几个人的距离都听见她们的议论，趁班主任不在身边，他扭头说了句双胞胎有什么了不起，不是龙凤胎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真变态，你喜欢龙凤胎吗？”那女生问。
“龙凤胎不好吗？儿子归我，女儿归媳妇儿，吵起架来也有个队友搭伴儿。”
女生们一阵哄笑，不知是谁说了句那得看苏榭同不同意了。夏侯信听到这儿，心中啧了一声，下意识去看自己右后方的苏榭，不想却正好和对方的视线撞个满怀。那一瞬间，空气里充满了尴尬的味道，他连忙收回目光，假装咳嗽几声借以压住心脏狂跳的响动。
主席台上的马秃头忙着调试设备，他拍了拍话筒，然后又喂喂几声，确认一切正常之后便清了清嗓子，讲起和去年大同小异的开场词。夏侯信早就忘记一年前宣誓词的内容，印象里只觉得酸溜无比，等那女老师接过话筒引导大家念出相同的誓词，他的记忆才逐渐清晰。
今天，面对国旗，面对天地山川，我在此庄严宣誓：我已长大成人，我将终生热爱祖国，铭记父母师长，我将团结朋友，尊重生命，从今天起，我要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人，肩挑重任，奋勇拼搏，从今天起，我不怕困难，笑对人生路上的艰险，从今天起，我已独立，对社会负责，对自己负责，向着最美好的未来前行！
结尾惯例是“宣誓人”加上学生们的名字，夏侯信终于完成去年的期待，朗声喊出了自己沉重无比的全名。
他代替兄长参加了成人礼，还和班里的同学拍摄了毕业大合照，一个月后他将给兄长不曾全程经历过的中学时代划上句号。这种近似第二人生的感觉无比奇妙，好像他的前世就是兄长，痛苦终结全部后又以夏侯宇曜的初始身份重头开始，这一次他挺过了考验，于是剧情顺利载入下一章。迷茫是年少时期永恒不变的主题，他承受着未知与各种不确定带来的压力，只是现在的他拥有足够多的情感支撑，也因此他心怀畏惧却仍坦然面对一切。
仪式结束时他突然感慨，自己居然没能在宣誓人之后跟上两个名字，夏侯信和夏侯宇曜。母亲曾说过，他应该享受双倍幸福的人生，现在想来这句话一点没错。痛苦翻倍，幸福也理应成双。
这天晚自习放学，赵凌云因为必须前往自家老爹的生日晚宴露个脸，下课铃一响就跑了个没影。能跟夏侯信同路回家的人并不多，他懒得呼朋唤友，便一个人去车棚取自行车，他刚打开车锁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今天怎么一个人？”少女笑吟吟地站在路灯下，乌黑的长发反射着柔顺润泽的光。
如果可以，夏侯信真想拿出手机将此刻的画面记录下来。
“赵凌云有事先走了，”少年把U型锁扣上，轻声搁进置物筐，“钟宁呢？”
“和卫东他们吃宵夜去了，”苏榭俏皮地歪了一下脑袋，“重色轻友。”
夏侯信微微一笑，单脚跨过自行车坐垫。
“我送你回家？”他调整龙头，防止挎包挡住后座又拽了两下胸前的挎包带。女生勾起嘴角，走上前侧身坐下，温柔的指尖轻轻揽住了少年的腰。
“抓紧咯。”夏侯信踩下踏板，自行车载着二人往校门口的方向驶去。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暖风真如古诗里吟诵的那般直醺人醉。少年感受着腰间来自他人的体温，心脏跳动的节奏都随之减缓下来。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女生说。
“什么事？”
“你戴眼镜的样子很好看。”
夏侯信笑了，他只在课堂上戴眼镜。
“你不认真听讲看我干嘛？”
“谁让你坐我前面。”
“又不是正前方。”
“黑板也不在正前方啊。”
少年无语，只是一个劲儿悄悄傻笑。
“你在笑吗？”
“没有啊。”
“我知道你在笑。”
“我没笑，我干嘛要笑。”
“你笑起来也好看。”
“一般般吧。”
这回轮到苏榭笑了。
“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这么厉害地夸我，”少年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得意，“是不是因为快毕业了，想抓紧时间拉拢人心？”
“对啊，不然今后我给谁送书呢？”
苏榭曾许诺，如果她成功出版作品，一定给少年送上签名版。
“我又不是你唯一的读者，全世界那么多人都会爱上你的作品。”他差点就略掉最后三个字。
“希望如此吧。”
“你得对自己有信心。”
“那我可以写写你的故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