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世时曾和夏侯一家住过半年,那会儿夏侯信正处于敏感叛逆的年纪,总跟爸妈吵架,成天郁郁寡欢,睡眠极少,也没什么食欲,只要天一降温必定感冒。有一次他高烧不退,睡得迷迷糊糊被外婆拍醒。老人家喂他吃了一碗南瓜山药粥,而后轻轻柔柔搂着他,唱起过时的儿歌哄他入睡。他很想告诉外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却意外发现她居然在抹眼泪。
“你哥哥小信以前也老爱生病,你爸爸妈妈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他,外婆身体不好,走不动路,每年只有过春节才有机会给你们家做顿饭,那会儿你哥哥最爱吃外婆炖的南瓜山药粥,撒上几颗枸杞冰糖,他能吃两大碗,”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小信那么好的孩子,偏偏早早就走了……”
外婆后来还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印象最深的只有那碗温热微甜的南瓜山药粥。他在外婆病倒住院后曾试着还原记忆里的味道,往病房送了几次,直到她的情况恶化到无法进食,他才不得不停止送饭。遗体告别仪式之后的宴席上,他乖巧地坐在一众亲戚边,埋头默默喝粥,眼泪啪嗒啪嗒全掉进碗里。
这一碗简单的粥,竟是外婆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
他并不是爱好研究烹饪的人,只不过因为爸妈都在医院工作,他常常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饮食问题,长此以往也积累了一些拿手菜,特别是继承自外婆的南瓜山药粥,吃过原版味道的亲戚都给予极高评价。
他去张秦家附近的超市临时买来山药和南瓜熬粥,随手炒了点时蔬和肉类,就算是完成了准备午饭的任务。来之前他在家里已经吃过东西,于是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粥,边吃边简述这道粥的来历,听得两位学弟唏嘘不已。李萧然感慨说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过年都变得乏味,一帮亲戚没了主心骨,各自为营,好几年都不往来,年夜饭的主角时常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气氛寂寥无比。说起爸妈,少年眉头一皱,装作镇定地垂下眼继续喝粥。
“萧然,你从昨天到现在有没有跟家里联系过?”夏侯信放下小勺,准备进入正题。
学弟漠然地摇头。
“发条短信说明一下吧,至少让他们知道你在朋友家。”
“不用,我今晚就回去。”
另外两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想通啦?”张秦问。
“想不通也不能一直在你家赖着啊,”李萧然放下筷子,“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去解决。”
气氛有一瞬的沉静,三人都很默契地没有继续吃东西,而是缄默等待谁主动开口打破僵局。夏侯信定了定神,正色说道:“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没做错任何事,不用把自己摆在谢罪者的角度。”李萧然默不作声,张秦单手托腮,歪着脑袋注视好友,说道:“你看,学长也这么说吧。”
“你首先得接纳自己,然后才能说服爸妈。”夏侯信又补充道。
“说服他们,然后呢?”
“至少让他们理解你吧。”
“我不觉得他们能够理解。”
“哪儿有爸妈不爱自己孩子的,”夏侯信说话的同时心头倏地涌上一个问号,不过眼下他没有心思处理自己的疑惑,假装清了清嗓子缓解突然停顿造成的尴尬,随后继续陈述道,“你的确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进行沟通,可是你得相信,他们毕竟是成年人,积累了多少年处理突发问题的经验,而且,他们就你这一个孩子,除了你他们还能将就谁?”
“这些我都懂,我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坚持下去。”
“为什么?”
李萧然长叹一声。
“我当然希望他们理解,但同时我的坚持必定会伤害到一些人——除了他们以外的人。”他无意识瞥了一眼张秦的方向,动作极快,却依然进入夏侯信的注意力范围。夏侯信明白学弟的顾虑,这件事情即便当事人也无法准确摸清双方的真实心理活动,就算张秦说一万遍没关系,李萧然也只当这是出于维系友情的客套话。
“人心哪儿有那么脆弱,不管多大的伤害,咱们一起扛就是了,”夏侯信看向张秦,“你觉得呢?”
“当然,”少年笑着拍了把好友的肩,“你还有我们呢。”
严肃的氛围稍微缓和下来,夏侯信简单介绍起自己带来的演讲稿,教给学弟一些谈判技巧。饭后张秦主动承担洗碗的责任,另外两人则前往客厅继续讨论。夏侯信将打印出来的文件交给李萧然,说里面重要的内容都已经做了记号,让学弟过一遍,大致了解了解,方便开导爸妈时引经据典。李萧然翻了两页,随后往厨房的方向望了望,压低声音问道:“学长,张秦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比如对我的看法……之类的,”少年面露尴尬,“昨天的场面实在是太难看了。”
“他没说,不过我觉得问题不大,张秦是那种事情过去就会让它过去的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李萧然微微蹙眉。
“他有时候只是假装过去而已,你别以为他成天嘻嘻哈哈好像没什么脾气,”他停顿一下,“学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跟你提起过,篮球社有几个新生对许小青态度很不好?”
“当然记得,”夏侯信想起什么,“说起来我还一直没机会问,这儿事到底解决得怎么样了?”
“那几个人在正选赛之后一下子端正不少,我一直以为他们改变是因为你当天露脸给许小青撑场面,最近我才知道,张秦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暗地里单独教训过那些新生——当然是用斗球的方式。”
茶几另一边的人略微惊讶地抬了抬眉毛。
“是吗?”
学弟点了一下头。
“我听当时在场的人说从没见过张秦那么较真,还提醒我今后千万不能惹到他,否则下场肯定很惨。”他说。
夏侯信听完没直接表态,心里觉得这番形容过于夸张。在他看来,张秦不大可能因为外界影响自我心情,与其说这是与生俱来的乐观,倒不如认为学弟对待事物不像一般人那样怀有过重的得失心。张秦只求活得潇洒痛快,极少真正计较什么,哪怕突发状况,其灵活的思维模式仍足以成为保持心态平衡的强有力砝码。只不过新生这件事可能碰巧触到张秦的底线,而绝不像李萧然话中旁观者反馈的那样,学弟的笑里似乎暗藏一把刀,随时就等着倒霉蛋往刀尖上撞。
少年见学长陷入沉思,以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内心正重新调整对张秦的认知。他沉默了一阵,叹口气说道:“所以我现在有点……唉,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不能说是怕他,我以前觉着什么人能惹他生气啊,冷静想想,谁还不都有个暴躁心烦的时候,他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不常表现出来。”
“这两件事毫无可比性,你别胡思乱想,”夏侯信拍了把学弟的肩,“他之前不跟你说过他不介意吗?你不如就这样相信他,他是你这边的,你得信赖自己的队友。”
“我怕他只是客套。”
“就算真是客套,那也说明他在乎你这个朋友,不然干嘛费尽心思圆场。”
李萧然无言以对,手里的笔无力转动两下,此时,厨房里的水声戛然而止,他们同时听见话题主角将餐具收回碗柜发出的响动。二人对视一眼,注意力自动回归眼前的演讲稿。夏侯信罗列出可能存在的驳点和矛盾,等张秦加入后,他们开始绞尽脑汁思考应答策略,李萧然将关键词记在A4纸上,态度专注俨然考前复习。
就在他们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张秦接到妹妹招呼他接她回家的电话,李萧然感觉能想到的都讨论过了,就说该回去实战了。三人在地铁站分手,赶去完成各自的任务。回家这一路,夏侯信脑子几乎全程放空,并不因为他没什么可琢磨,而是因为他在一个问题上陷入思维僵局。他此前灌输给学弟“没有爸妈不爱自己孩子”的观点,如果这一条作为真理成立的话,那么为什么兄长当初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呢?
真的仅仅因为爸妈工作太忙?
他越想越郁闷,自己的思路卡进了死胡同,不管他怎么左冲右突,问题指向的箭头始终弹回到责备爸妈的这个点上。他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偏激,他相信母亲所说的,兄长的离去也带给他们巨大伤害。某本小说的主人公无奈时曾感慨,即便父母与孩子之间也存在旁人无法理解的部分。就兄长的事看来,这话似乎相当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