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夏侯信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剧情没有主角,开场设定一位路人在街上行走不慎落入施工现场边的下水道中,脚踝卡进铁板之间的缝隙,无法凭一己之力沿楼梯爬上去,于是打电话向施工公司求救。当时公司只有两个小头目领导和一个清洁工在值班,三个人缺乏专业知识,帮助路人时发生意外死在了现场。路人在被专业救援队救出之后不久便因为自责心而选择自杀,因为那三个人原本不至于死,只要他们愿意再耐心等一会儿,外界救援就赶到了。
夏侯信醒来时才凌晨两点,身体疲惫,大脑却因为梦境的后续影响有些静不下来了。眼前仿佛浮现出下水道潮湿阴暗的环境,耳边传来铁质楼梯断层缓缓坠下的水滴发出的声响,嗅觉细胞甚至保留着青苔的余味,记忆里的一切形象生动,仿佛他就是那个落入井中的路人,胸口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沉闷则与路人的负罪感同步。
他不明白潜意识想要告诉自己什么,难道他应该为眼下朋友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买单吗?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事情算是因他而起,也因为他无法得到妥善解决,他的存在似乎有些干扰平凡生活向前运转的秩序。
他看了眼桌上的手机,沮丧地将头埋进被子。
对于高三学生而言,每周课程表上唯一亮眼的项目当属体育课无疑。体育老师通常不会有太多安排,带领一套简单的热身运动再布置个长跑任务,剩余时间就解散自由活动,临近下课集合学生做个小总结。不少学霸选择自由活动时间返回教室写作业,像赵凌云这种坐不住的人则正好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打一场球。
礼拜五上午这节体育课,体育老师完成例行项目后一如既往宣布解散,赵大少爷四处吆喝朋友去球场。夏侯信本想编个借口假装偶遇实则故意地去找苏榭,好友却一副不容反驳的坚定表情说自己早上刚吃下人生中第二个警告处分,夏侯信不陪他简直丧尽天良。少年没辙,只好将堆积在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赵凌云和李新宇的打架事件算是草草了之,两人都没有交代动机,老刘可以放开嗓子跟赵青蛙这种一点就着的毛头小鬼对骂,面对懒洋洋的李大神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按照赵凌云私下跟夏侯信的形容就是,不管老刘说什么,那位冷面大哥都镇定地照单全收,这种镇定态度使得经验丰富的主任也无可奈何,毕竟道德教育是一件需要双方配合的事,你对一块石头破口大骂或好言相劝都只会让场面变得愈发好笑。再者,李新宇平时在众多师生心目中乃是十足的乖学生形象,老刘不忍将事情搞得太严重,影响这位天才的前途,于是他根据证人反馈,一纸檄文,将单方面动手的赵凌云作警告处理,李新宇则挨了个全校通报批评。赵凌云有了吃处分的先验,这次已经可以泰然处之了,至于李新宇,夏侯信从他傲慢如故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神色。老刘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全程处于下风,连结局部分自认为“辉煌的胜利”都被对手强行改写成了“中庸的和平”。
夏侯信跟球友们一路说笑来到篮球馆,低年级某个班正好在里面上体育课,内容是运球和投篮练习,虽说只有一个班,但体育老师将男女生分开指导,硬生生占去两片场地。篮球馆里一共就四片场区,其中一个还因为球架损坏一直处于半维修状态。男生们见这情形,只好派出代表去器材室借球,其他人赶紧聚集到最后的空场以宣布领土主权。
夏侯信便是这名代表。
他沿走廊来到器材室门口,伸手刚要拉开推拉门,忽然感觉一旁的楼梯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即便走到了这里,四周依然听得见场内体育老师打节拍的口哨和嬉笑吵闹的嘈杂人声,他屏息安静了几秒,才惊讶地发现那像是有谁在哭。
他循声挪到一旁的楼梯口抬头望去,果然,楼梯拐弯的上行方向背对他坐着一个少年,他简直莫名其妙,因为哭泣的声源明显不属于男生。视野里可用的信息有限,再加上学校统一发放的运动服隐去不少身材特征,他仔细观察后勉强认出那应该是张秦。他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轻手轻脚调整了一下视角,这才注意到学弟身边还有一个女生。
“好啦好啦,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啊?眼睛都红成兔子了,待会儿让安妮见到她该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张秦说着抬起手摸了摸旁边人的头发,女生用力吸了吸鼻子,呼吸不顺畅,一使劲儿就咳嗽起来。少年转而拍了两下她的后背,又安慰道:“多大点儿事啊,需要帮忙直接找我就好啦,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会越哭越伤心的。”
夏侯信正好奇张秦旁边的人到底是谁,就听见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低声说道:“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少年心里啊了一声,这居然是许小青。
“你那安妮大小姐可没少给我添麻烦啊,跟她比起来,你这点事压根儿不算什么,”张秦说,“不过,你回头记得帮我劝劝安妮,让她英语别每次都考那么好,搞得金老头总拿她当榜样教训我。”
许小青含糊不清地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不是去学长家补习吗?”她话音刚落又咳嗽起来,张秦适时拍了拍她的背,待女生平稳呼吸,少年慢悠悠地说:“我大概天生就没有学好英语的命吧。”随后,他忽然站起来面朝女生蹲下,笑道:“要不你抽空给我提点提点?”
夏侯信在张秦起身的瞬间下意识往墙后缩了缩,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却还是对上了学弟的眼。他吓了一跳,脑中迅速编织合理说辞,张秦像没看见他似地,移开目光接着对许小青说:“你去洗把脸,然后咱们找个地方商量下解决方案,行不行?”
楼梯上的女生点头表示同意,拍了拍运动裤也站起来,夏侯信见状迅速拉开门闪进器材室。待二人脚步声消失,他抱着篮球刚想出去,感觉裤兜里手机震动,他翻出来发现是张秦的一条消息。
——谢谢阿信;)
“阿信”这个名字令他想起补课结束时去张秦家,对方无意中如是称呼过自己,他觉得好笑,指尖飞快敲打起屏幕。
——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得到学弟OKAY的回复,他这才放下心,重新拉开器材室的门返回场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巧碰见了张秦和许小青,他回到朋友身边才注意到一旁上体育课的正好就是学弟学妹所在的班级。他眯起眼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张秦或是许小青的影子,倒是看见李萧然正和几个女孩子讲解运球方法,学弟注意到他,向他挥手打了个招呼,他也点头笑笑算作回应。
“哎哎,准备发球了!”赵凌云拍了下好友的肩,少年啧了一声,上前加入队友。
夏侯信算不上球技出色的男生,在球场上观众之所以注意到他,多半因为他能跟赵凌云打出漂亮的配合战。赵凌云可以保证相当高的进球率,在队伍里却时常显得格格不入,球风和节奏变化多端,不了解他的队友很难支援这位小前锋,唯独夏侯信像有着心灵感应一般,总是及时出现在赵凌云需要搭手的任何位置。负责指导篮球社日常训练的教练曾评价夏侯信是他接手过的最机灵的后卫,敏锐的洞察力和精准的分析力令普通人望尘莫及。夏侯信并不认为他真有老师吹嘘的那么厉害,统观全局的上帝视角也只是他的习惯而已,毕竟在学生会有太多机遇培养锻炼这种能力。
今天的分组结果使得夏侯信和赵凌云成为了对手,两人互相了解对方的底细,也都尽量避免正面迎战,于是争夺焦点自然而然转移到其他队员身上。平时经常与他们切磋球技的朋友里有一位叫卫东的男生,以前在球队中打得分后卫的位置,据说初中时还被称为所在学校的“科比?布莱恩特”。分组后卫东去了赵凌云那边,夏侯信估算了一下场上的实力分配,觉得东哥是必须密切防守的角色,队友们似乎也怀有相同的想法,各自配合默契地阻拦卫东碰球。
双方实力相当,比分基本呈现互不相让的局面,临近下课时现场却发生了一起意外。当时夏侯信队伍里的前锋突破封锁直杀到篮筐下,球刚出手就被卫东一个大力盖帽给挡了下来,控制权迅速转移到对方前锋手里,那个前锋运球跑了两步正要传给篮筐附近的赵凌云,却被眼疾手快的夏侯信反杀拦截而错失良机。少年虚晃几招,巧妙绕开赶来防守的卫东,三步送球上篮,不料他起跳时动作有些僵硬,这本该毫无悬念的两分随着篮球撞上边筐向外弹开而泡了汤。他来不及骂自己,身后及时出现的己方前锋重新夺取来球,在千钧一发之际补上一记投篮。
这是夏侯信在事故发生前知道的最后一件事。
下一秒,他就感觉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右侧方压下来,他起跳结束后重心还没调整到位,这一撞使得他在瞬间失衡,整个人朝着左边的地面径直扑倒而去。
“我.靠!东哥你他.妈也太重了吧!”夏侯信听见自己队的前锋破口大骂,他想爬起来去查看朋友的情况,动了两下才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神经系统像是因为猛然遭受创伤而暂时中断了工作,随着他的移动得以恢复正常功能。他努力坐起来,左手肘关节上炸裂的疼痛阻止他讲出任何语意完整的句子,他忍住不爆粗口,皱起眉狠狠吸了口凉气。
“哎,这一撞居然倒了三个,你们打人肉保龄球吗?”赵凌云伸手去拉地上的同伴,“都没事儿吧?”
一旁上体育课的学生们在目睹这一出“叠叠乐”惨剧后,此时也都投来好奇目光。
“失误啊,冲太快了,我这鞋新买的,有点太好穿了,一跑起来就控制不住速度。”卫东揉了揉膝盖站起来,前锋哀怨地捂着腰骂道:“爆发力也不是你这么用的啊,又不是打比赛,干嘛那么拼!”
夏侯信疼得眼泪都要滚出来了,他以盘腿的动作分散注意力,右手按住肘关节检查伤势,皮肤上只能看出比较严重的擦伤,可是这种疼痛程度让他感觉相当不妙。卫东注意到他的默不做声,上前问了句没事儿吧。
“我刚刚还以为自己被火车撞了。”夏侯信故作轻松地单手撑地站起身,左手处于半麻木状态,一时间都无法控制指尖的抽搐。
“老大,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前锋指了指少年肘关节上的血点,经他这么一说,其他朋友也都关切地围过来。
“将军大人,您这肌肤可真是娇嫩啊,都赶上当年杨玉环的吹弹可破了,”赵凌云凑近调笑道,“怎么着,贵妃娘娘,小的送你去医务室呗?”
夏侯信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赵青蛙,积点口德……”
“不好意思啊,都怪我跑太快了。”卫东挠了挠头。
“不要紧,小伤而已。”少年话音刚落,教学楼方向便传来下课铃声,他打算去医务室稍微处理一下,就交代朋友们回班里集合,顺便替自己跟体育老师答个到。赵凌云矫情地问要不要人陪,少年直摆手让他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