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沉寂冷清,在几个大冰块围冻着黑漆漆的棺材的房间,气氛渐渐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正当眼前火焰将要灭掉的时候,突然从斜刺里蹿过一道黑影,它从火堆上一跃而过,我只看到长长的身子,毛茸茸的尾巴。
我吓了一跳,待它落地后,才看到两只竖条子的眼睛,明白又是那该死的黑猫,但看它刚才冲刺的角度,好像是从棺材里面跳出来的。
孟仁光一怔,站起来就往棺材里面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大惊失色,整个人往后倒退一步。
我感到不妙,能把孟仁光惊吓到这种程度的绝不是一般的恐怖,那肯定是极度骇人的变故。
我也想看看棺材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踩着木板往上爬,但只差几个厘米的时候,突然感到一只大手在我腰上猛地一勾,然后一下子把我摞倒,同时听到一声大吼:“不要!”
我狠狠地摔倒在地,抬头一看,果然是孟仁光,只见他又惊又恼,顾不得地上的我,一脚跨过去,一把抓住厚重的棺材盖子,猛地一拽,只听“嘭”地一声,盖子就合上了。
这几秒钟的响动,已经惊到外面的人,只见孟仁礼急匆匆地赶过来,背后跟着几个男人和孟秀。
“怎么回事?”孟仁礼紧张地问。
孟仁光慢慢把我拉起来,整了整衣服,没有理他。
这时,孟仁义的老婆一边指着棺材,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大哥,他,他……”
孟仁礼眉头一皱,又害怕又疑惑地走向棺材,待要靠近,孟仁光突然闪过去拦在孟仁礼面前,“别看!”
孟仁礼先是惊讶,然后愤怒,眼睛里射出凶狠的目光,低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看,现在还不到合棺的时候!”
在那时那地,人们相信一旦棺材盖子合上,就意味着死人与活人从此阴阳两隔,再也无法互通,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新打开,否则不仅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也对活着的人非常不利。
孟仁光没有回答,转身把最后一刀烧纸扔进火堆,火焰升起,照亮他紧皱的眉头,紧闭的双唇。
以孟仁光的性格,孟仁礼知道等不到答案,于是扭头问我爹:“老八,你说!”
我爹早已吓得目瞪口呆,他哪里知道棺材里面发生了什么,听到孟仁礼的问话,只是拼命摇头。
孟仁礼忍无可忍,突然一把扯起我腰间的那根麻绳,“你说,死孩子,棺材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放下他!”孟仁光盯着孟仁礼,冷冷地命令道。
孟仁礼青筋暴露,恨得咬牙切齿,双手发抖,但最终仍然不得不把我放下。
孟仁光吭了一声,看了看孟仁礼背后的孟秀,抬脚走过去说:“秀儿,你爹好好的,去他该去的地方了!”接着转身盯住孟仁礼,“还有,以后谁都不许再问刚才的事情!”
孟仁光身上的气场果然足够强大,但凡他在的地方,就好像总有一个巨大的光环保护着我们,我在他旁边,感到安全多了。不像我爹,跟他在一起,好像反而更加危险。乐人的聒噪又开始响起,单调嘶哑的声音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此时我正跟一块肥肉较劲,猛然听到这种哀乐,一下子没了食欲,孟仁光朝我微微一笑,说:“把你碗里的肉全部干掉,否则就不算好汉!”
“对,吃完,从小就要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我爹忙不迭地附和。
他们已经吃过,开始抽烟闲聊,孟仁光坐姿端正,显得潇洒坦荡。我爹则凄凄惶惶,神色慌张,他紧紧地靠住孟仁光,身子不断地扭动,四处张望,就像一只老鼠猛然置身于野猫经常出没的地方。
孟仁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我则一边吃肉,一边看着他的侧颜——浓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尖挺的鼻子,厚而性感的嘴唇,刚毅的神色,再加上一膀子肌肉……他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帅最酷的男人,没有之一。
孟仁光扭头瞥我一眼,笑了笑,打趣道:“小妮子,没见过帅哥?”
我轻哼一声,虽然他一下子看透我的心,但我仍然嘴硬:“我长大之后比你还帅!”
孟仁光突然咧嘴一笑,慢慢凑到我耳边,吹着气问:“是吗?你现在是小妮子,长大能变成帅哥?”
我想都没想,无比骄傲地说:“那当然!”
“那你承认你是男娃了?”
我的脑袋突然短路,一时反应不过来,孟仁光不等我回答,嘿嘿一笑,把烟头摁灭在桌子上,朝我眨巴一下眼睛,然后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我,最后指指自己,接着捂住嘴巴,朝我摆了摆手。
做完这些,他起身走了。
我爹看着他奇怪的举动,盯着他的背影问:“他干什么?”
“哦,不,不干什么!“我慌乱地低头扒饭,不敢看我爹的眼睛。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爹的精力刚才几乎全都放在外部,以便随时防备外来的攻击,使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关注孟仁光和我,而正是这样的内部,秘密已经被瓦解,相信不久的将来,就会大白于天下。至于后果,我想都不敢想。
情况真是糟透了!
灵堂里最后一拔亲戚祭拜完毕,出殡的高潮即将来临。
按照习俗,死者的儿子叩拜三次之后,要把家里的黄盆摔碎,一定要摔碎,因为那是死者带去阴间的饭碗。如果没有摔碎,那么死者就会没有饭吃,而且,饿死鬼永远不能转世投胎。
孟仁义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孟秀,所以,摔黄盆的重任就落到了孟秀的男人身上。
管事的老头此时朝人群大叫一声:“宋建设,宋建设”
“来,来了!“
竟然是那个瘸结巴,只见他此时穿着笔挺的西装一瘸一拐地挤进来,边往里挤边慌乱地往身上套着孝服。
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叫做宋建设的瘸结巴竟然就是孟秀的男人,孟秀虽然对我非常不友好,但凭良心说,她长得还算周整,甚至可以说小有姿色,而且最关健的是四肢健全,家庭也富有,怎么偏偏就找了个这样的玩意?
真是一朵仙花插到牛粪上,我很气愤。
但这种气愤很快就化为乌有,因为我突然明白了。
在那个年代,很少人能穿得起西装,即使家里再多几头牛。但瘸结巴的西装简直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表面光滑,衣摆笔挺,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扎眼的光芒。
原来,孟秀嫁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财!
宋建设在灵案前很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时孟仁礼递给他一个大黄盆,这盆应该是特大号,据说孟仁义特别能吃,所以特地给他摔个大的,以便他在阴间能够吃饱喝足。
这时,只见宋建设好不容易把大黄盆举到头顶,腮帮子胀得通红,身体直打颤。
这瘪三瘦骨嶙峋,弱不禁风,刚才看他挤进来时不小心露出来的一条毛茸茸的小腿,细得跟麻杆似的,就知道他成不了大器,注定是个气短命薄的家伙。
这时,只听“喵呜”一声,一条黑影“刷”地一下从灵堂后面蹿出,在宋建设头顶擦着黄盆一跃而过。
突然“咣当”一声,只见大黄盆掉到地上,转了几圈才慢慢停下来。
众人惊呼一声,然后定睛一看,黄盆完好如初,顿时,所有人都傻了。
黄盆没碎,死者就带不去阴间,也就意味着孟仁义在那边吃不上喝不上,给活活饿死,饿死之后也不能投胎,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这对死者是极大的不恭,对生者也是一种极端的不吉利。
管事的老头也慌了,逮住孟仁礼小声问怎么办,孟仁礼气得直跺脚,狂骂瘸子,什么死全家之类的话都冒出来了。孟秀跪在后面又气愤又心痛,孟仁义的老婆更是吓得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气归气,骂归骂,但葬礼不得不继续进行。不管黄盆有没有摔碎,孟仁义的棺材都要被埋到坟里。
这时,几个壮实的外姓小伙从灵堂后面吃力地抬起孟仁义的棺材,小心翼翼地迈出门槛,绕过灵堂,跟在一大批孝子孝女们的后面,往孟家祖坟走去。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