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很失望!”
“如果当初生的是儿子就好了。”
“哭什么哭啊,有什么可哭的,丢人。”
“你要努力知道吗?以后争取去个大医院,当一个大大夫。”
“画画当个爱好就行了,没事学学习,别老画了,有什么用啊,能赚钱吗?”
“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酒桌的场景渐渐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纷乱的人影与嘈杂的人声。各种各样的叹息声、嘲讽声,还有不以为然的笑声在岳川露耳边响起,音量越来越大,到最后成为了刺耳的噪音尖锐地刺进了她的鼓膜内。
岳川露站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双目放空,眼神没有了焦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开始在黑暗中慢慢前行。
她走过幼年的自己,小小的幼女被禁止外出与男孩子们玩耍,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摆弄着数量有限的积木。
她走过小学时的自己,周围的同学都在幼儿园时学过算术,只有她没学过,一个人偷偷地在桌子底下数着手指头,难过得快要哭出声。
她走过初中时的自己,好不容易交到了新朋友,却因为她们学习不好而被父母勒令禁止与她们交往过密。
她走过高中时的自己,一个人捧着被撕碎的画纸委屈地哭泣。
她走过大学时的自己,茫然庸碌,捧着手机就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黑暗。但是岳川露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她似乎坚信着前方有什么似的,一步又一步,艰难又固执地向前迈进。
不久之后,她看到了一个矮矮的胖子,正抱着他父亲的大腿说:“我要去修仙!那道长说了,我有修仙的资质!”
他的父亲却头一次狠狠地教训了他说:“你哪儿也不准去!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你闯的祸我给你擦屁股,你丢的人我要替你去扛。修仙那等虚无缥缈之事有什么好的,哪有金钱来的实在!”
胖子依旧不死心地摇晃着父亲的臂膀:“那道长说了,修仙能用各种各样的法术,远强于普通人!我要是修了仙,就不会被其他人笑我一无是处了!”
“什么道长,我看就是骗子一个!总之不准你去!”
胖子心情低落,离开了房间。“风子,风子!”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小跑了过来,低着头唯唯诺诺地问到:“少爷,怎么了?”
胖子气鼓鼓地怒道:“那死老头子,迂腐不堪,我修仙的机会就这么没了。风子,你不是打架挺厉害的吗,教我打架吧!”
少年弱弱地瞟了胖子一样,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少爷,您有保镖,不需要打架的。”
“嘿!我可不想被骂作怂蛋!每次我都被他们嘲笑,说什么只不过就是有个好爹,离了家就是废物一个,打架都不会,还要躲在下人后面。”胖子攥紧了胖乎乎的肉拳头,挥舞了几下,“我非要让他们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岳川露在一旁看着,可能是觉得那胖子挥拳的动作有些搞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久后,长大了一些的胖子出现了。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针狠狠扎着一个小人,上面还有歪歪扭扭的字迹:尹秋风。
“抢我风头,只不过是个下人,凭什么你就能被大家称赞,凭什么都说你帅气能干,凭什么说你给我当仆人是屈才……小时候明明就只是个干巴巴的要饭的,当初还是我救的你呢,白眼狼,戳死你……”
看到这里,岳川露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然后大踏步地离开了这里。
走着走着,岳川露突然变成了陆川越。一个个青云门弟子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而且还在私下里讨论他过去的不齿行为。过了一会儿,尹秋风出现了,举剑一挥,便刺穿了陆川越的胸膛。
“这是你欠我的。”尹秋风说。
陆川越看着刺入胸口的长剑,突然也一剑刺出,贯穿了尹秋风的腹部。
“这也是你欠我的。”
尹秋风倒了下去。
陆川越捂着胸口,依旧艰难地往前挪动着,但最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陆川越的头砸在地上,眼睛却刚好看见一双熟悉的靴子。一抬眼,果然就看见了顾清河那张冰冷的脸。
看见顾清河的脸,陆川越突然慌张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揪着顾清河的裤脚,不安地颤声说到:“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顾清河将手搭在剑柄上,冷冷地看着陆川越道:“为什么杀尹秋风?”
陆川越脸色苍白地扭过头,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尹秋风,结结巴巴地辩解说:“我,我没有……他、他要杀我……”
顾清河将长剑缓缓抽出,清冽的寒光照亮了陆川越恐慌的脸。看着正对着自己的剑刃,陆川越感觉心里像噎了一块东西一样难受,沾满鲜血的右手紧紧攥着顾清河的裤脚不松开。陆川越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害怕顾清河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这么害怕他的长剑清正这么直白地对着自己。
此时,陆川越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如果连顾清河都不信自己,那么这个世界还会有谁会信自己?
“顾清河!”陆川越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说过的,你就是公道!你说过的,你会相信我!这就是你的公道吗?这就是你的信任吗?”
顾清河莞尔一笑,眉眼温柔地看着陆川越,说出的却是刀子般的话:“我的公道,我的信任,你配吗?”
你隐瞒事实,与恶鬼定下契约,利用我为你挡刀子,残害同门。我的公道和信任,你配吗?
陆川越无力地松开了手,哑然。
我配吗?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
清正剑的寒光近在眼前,而陆川越却已经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啊?
……
“路恒!他已经撑不住了!快撤回心魔镜!”掌门在陆川越身周打下三道禁制,试图压制他体内真气的暴走。但是路恒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幻境之中的陆川越,对掌门的警告充耳不闻。
“路恒!”
路恒没有转头,也没有撤下心魔镜。“再等等。”他说。
“再等就来不及了!这已经是极限了!你动用心魔镜,就是为了摧毁陆川越吗?!”
“我说了再等等!”
路恒大吼一声,浑身颤抖,眼中尽是不安与狂躁。“不要对我指手画脚,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掌门啐了一声,咬紧牙关不再出声,全神贯注地压制着陆川越体内真气的暴走。
“再等等,再等等……”路恒望着幻境中的陆川越,一个人小声地碎碎念,“拜托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还不能倒在这里……”
仿佛是听到了路恒的话一般,幻境中的陆川越突然动了。
只见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伸出了那只未沾染上鲜血的左手,握住了顾清河的剑。
……
顾清河一愣,不解地看着握住剑刃的陆川越的左手,看着鲜血开始从他的指尖中渗出,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陆川越低着头,嘴角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我啊,真的很不想死啊。”
顾清河疑惑道:“当然,谁都不想死。”
陆川越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红肿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了下来。
“有的人想要活下去,是因为怕死。有的人想要活下去,是因为憎恨。有的人想要活下去,是因为幸福。”
陆川越很难过地笑道:“我也有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被赶出陆家镇的时候,我好委屈。明明那些事就不是我做的,可所有人都把我当恶人。可是等我后来再去陆家镇的时候,他们对我真好。”
“刘婶家的包子,李铁匠家的热炕,赵大爷家的那条护主的狗。临走前我给了刘婶一只簪子,她笑得花开灿烂的。”
“跟我同屋那五个舍友,关起门来的时候都拉着我哭天喊地,说兄弟你别看不起我们,我们都怂,不敢和内门弟子对着干,也不敢就凭一腔热血就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我们是小人物,我们对不住你啊。”
陆川越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眼泪流啊流啊怎么也止不住,一只袖子哭湿了就换另一只擦,两只袖子都湿了就开始拿手背蹭。
“在石屋被楚老太婆追杀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此命休矣啦,连陆前辈都打不过那个老太婆,我又一个朋友都没有,肯定死定了。”
顾清河持剑的手颤了一下,看着陆川越流血的手忽然有些不忍。
“可是,我却活下来了。”
为什么活下来了,理由自然不言而喻。正是顾清河出现在了陆川越面前,救了他一命。
哭着哭着,陆川越的眼泪就流干了,嗓音也有些嘶哑了。
“所以我想,这个世界上苦痛那么多,但也不是完全令人绝望的。”
“我是个习惯了侥幸心理的人。所以,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光亮,哪怕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点对我温柔的可能性,哪怕,哪怕那一点点的希望只是我的错觉。”
“我也想要向着那个光源前行。我也想要活下去。”
岳川露想起有一天夏夜,她听见窗外不断传来咚咚的响声。拉开帘子一看,她才发现是一只蜻蜓为了接近屋内的光源而在拼命地撞窗户。它不知道自己面前有一道绝对穿越不了的屏障,它只知道前面有光,而它,要飞往有光的地方。
“有人说,从希望掉进绝望,要比一直处在绝望之中更令人痛苦。有人因为这种痛苦,选择了干脆地死亡。”
“但我不会,起码我不会死在这里。”
“因为我贪恋世间的美好,只要尝过一次幸福的滋味,我就舍不得去死了。我就像赌徒一样,不管输了多少次,哪怕已经倾家荡产,但只要尝过一次赢钱的滋味,就再也戒不掉了。”
陆川越此时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因此,我要活下去!”
刹那间,陆川越曾经走过的人事物又都出现在了他眼前。陆胖子对尹秋风说,以后跟我混吧,我会罩你的。尹秋风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却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一个人嘲笑他的主子。岳川露的父母看着自己闺女的高考成绩又哭又笑,直说着不愧是咱家的闺女,给咱涨脸啦。
顾清河慢慢掰开陆川越的左手,放下长剑,轻轻说到:“我信你。”
陆川越破涕而笑,但笑着笑着,又哭了。
宫崎骏说过一句话。此刻用来形容陆川越的想法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个世界,值得我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