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公子怎么又来幽都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茹凌然在官衙内被李敜推醒的时候,还是很理智地没有称呼他为燕王,理论上他应该不知道燕王是燕王。
“上次没吃着酱驴肉,今天专程过来了。陪我走一趟不?”李敜坐在茹凌然的台案上,对还瘫坐着的县老爷说。
“不不不,本官还有公务要处理。”茹凌然想得明白,既然王爷没有表露身份,那便不能命令他。
“就你,还处理公务?”李敜懒得与他废话,给邵剑笙和高澄打了个手势,两人就架着茹凌然往外走了。
“喂喂喂,我好歹也是县老爷,给点面子嘛……”茹凌然想既然李敜进得内衙,想必已经向别人表露身份,就是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理他,只得哀求二位壮士不要太粗鲁。
“架着去还是走着去,自己选吧。”
“走着,走着。公子想吃哪家?”茹凌然挣脱开来,松了松肩膀,嬉皮笑脸地问。
“最有名的不是张记么?”李敜撅了撅嘴,望着这茹某人谄媚的形象,只得求神保佑自己没有看错人。
“那是骗游客的,还不如我家弄的好。公子,不如就到后衙去吃吧。”
“怎么,你是有多怕被人看到与本王同游?”李敜一眼就看穿了茹某人的用意,让知情人看到他和燕王勾肩搭背同游,不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
“本?……王?”茹凌然贼眉鼠眼将信将疑地望着李敜,尽情出演刚刚知道他身份的样子。
“茹县令别装了,那天你漏夜出逃,就是已经看出本王身份了吧。”李敜说着又把郭翊拽了过来,“郭公子你也认出来了吧。”
“郭公子?”茹凌然打算一傻到底,什么也不承认,燕王啊郭追啊都是过眼云烟,糊糊涂涂地过完此生才是王道。
“罢了,拉他出去。”李敜知道这人会继续装下去,又给邵剑笙和高澄使了个眼色,他俩立刻死死架着茹凌然,跟在燕王身后出府了。
这很快便成了幽都县城一道奇观,茹大人被那天救戏班的公子架着游街,胡乱披着官府,脚还光了一只。
李敜一路把他拉倒了小张驴肉馆,悠悠地在二楼找了个好位置坐下,刚好可以俯视县城。
“你这糊涂官被我一路押来,竟没有百姓赠你些蔬菜水果之类的,也算是厉害了。”
“刚过完年,菜价高,不舍得扔。”茹凌然依旧笑嘻嘻地回答,顺手给王爷理好碗碟,斟茶倒水。
郭翊皱着眉头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位就是当年出现在太守府那位倨傲自负的状元爷。
“我看是因为茹大人虽然判案糊涂,但治县却是一流啊。”李敜一边品着茶一边望着喧闹却井然有序的幽都县城,熙熙攘攘的行人脸上满是跑出来县老爷热闹的欢愉,不并见半点愤懑。
只见茹凌然眼中闪过一道灵光,却又很快恢复浑浊,连忙把小二招呼过来,是要点菜,没想却是张小北亲自过来招呼。
“茹大人,今天与这位贵客,想吃些什么?游人三件,还是过客五套?”
“去去去,跟我也敢卖这些骗游客的东西。上好的酱驴肉来个五斤,你自个酿的花雕酒二斤,剩下的今日什么新鲜弄什么。”
“游人三件,过客五套都是些什么东西?”李敜好奇地问,这个茹凌然被夸了两句,居然就敢自己做主点菜了。
“这些都是茹大人教我弄的套餐。”张小北也不客气,撸了袖子就自行坐在李敜旁边和他说故事,“原本我这小店弄什么菜都特别实诚,价低量足。可那些二三结伴而来的游人点这么两个菜便吃不完了,远道而来却不能尝尽幽都风味多可惜。”
张小北顿了顿,给自己倒了杯茶,丝毫没察觉到茹凌然悄悄使出的让他住嘴的眼色,继续津津有味地说到:“茹大人于是就给我出了这招,弄个套餐,里面什么小菜都整点,特别受游客欢迎。”
说着,他又刻意降低了音量,“有时候,还能悄悄搭配些平日卖不出去的尾货,成本上也节约不少,这都是茹大人的主意。”
“好你个茹凌然啊,若不是把你抓来,本公子恐怕就要吃些尾货了啊。”李敜听罢,指着茹凌然的鼻子说。
“张老板店里的尾货也都是很新鲜的……诚信经营才能长久嘛……”
茹凌然只得赔笑,这张小北究竟来这里说如此多作甚,还偏偏没有看到自己使得眼色,说得眉飞色舞的,赶紧把他踢下楼做菜去。
“没想到茹老爷在营商上也有一手啊。”张小北一走,李敜继续恭维着茹凌然。
“平日里无聊给街坊们出些主意罢了,不算得什么大事。”茹凌然微微一笑,却没有了刚才的谄媚之姿。
“我还以为状元郎被贬斥到这偏僻之地便失了心志,随波逐流,糊涂度日。幽都一探方知茹卿一世人杰,迁而不折,屈而不就,短短三年便让此荒凉之地成今日盛景。”李敜炯炯有神地望着茹凌然,看见他眼中逐渐恢复了光彩。
“下官不知王爷在说什么。”茹凌然望向天空,想让自己刚聚合的眼神又变得涣散。
“茹卿就任之前,幽都年戏虽好,却无人听闻,如今传遍十里八乡,甚至引天下游人慕名前来,莫非不是你的功劳?”
李敜早就派郭翊打听清楚,幽都年戏突然蹿红皆因当世文豪谢卢途经幽都临县点苍之时偶然听到戏班为筹回家盘川在路边唱戏卖艺,拍手叫绝,更赋诗三首将这戏班传得天下皆知。十年不出幽都一步的戏班刚好碰上谢卢,若不是大文豪昔日的诗友通风报信,恐怕没有这么凑巧。
“就如刚刚所说,闲来无事给街坊们出个主意罢了,小事小事。”茹凌然开始有些陶醉,默默做事的人未必在乎名利,但无人相知的寂寞却最难忍。
“还有幽都的十里三景,春庭印月,五贞庙烈女幽魂的故事,还有远销洛阳的剪纸雕烛,都是茹卿闲来无事给街坊们出的主意吧。”李敜对茹凌然在幽都的所作所为已经了如指掌,知道这些事以前,他不过是刺激二哥的一颗棋子。
茹凌然抿了抿嘴唇,想起三年前被贬幽都的场景。昔日鱼跃龙门的天之骄子站在那破败的幽都县衙面前,心中除了无限落寞再没他想。可是看到百姓生活的困顿,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想些方法出来,算是对自己落魄人生的救赎。
幽都周围都是不宜耕种的沙土荒地,百姓终年辛勤却连口粮都未能挣足。可他却目光独到的看到地处北境的幽都景色兼具中原与塞外风情,于是胡乱编了些让遐想连篇的故事,让文人骚客心向往之。又发现幽都剪纸雕烛、年戏等平日乡亲用来消遣的玩意儿都别具一格颇有风味,便想了主意将这些推广出去,还真有些销路。
百姓都转行从事这些营生之后,日子过得火火红红,但却无人再事农耕,账面上幽都粮产一年惨过一年,这倒成了茹凌然这个县令治理不力的明证。连续三年,他考官等级均为末等,还未被朝廷革职怕已经是皇帝爱才的缘故了。
经过这番打磨,心高气傲的状元郎亦学会了在幽州官场生存的门道,每日装作糊涂度日,实则无为而治,让百姓自食其力。随意应付上司,碰到难啃的权贵便先假意逢迎,力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已经毫无力量的他保护升斗小民的唯一办法,上次戏班与王棉之事便是一个例子。
“殿下。此番来找下官,究竟所为何事?”茹凌然思虑再三,做出了他此生最无悔的判断:燕王是他久等了的知己。
“幽州很快会有个出缺,本王想茹卿顶上。”李敜终于见到了那年独占鳌头风光无二的茹凌然,他隐藏已久的锋芒现在已经尽数暴露在自己面前。
“王爷不会想我去做幽州刺史吧?”茹凌然笑了笑,现任幽州刺史魏启之已经六十有二,幽州官场传言他年前便已向朝廷请辞,大约新年一过便会告老还乡。
“正是。”李敜点了点头,声音沉着而坚定。原本的想法是他要扶一个二哥讨厌的人上位来展示自己的实力,而现在的想法是茹凌然这样才德兼备的人必须重用,且必须收为己用。
“恐怕殿下没有这个实力吧。”
锋芒毕露。
狂人的傲气只能收藏,永远不会消亡。
李敜喜欢这种挑战。
“茹卿,幽州刺史的这顶乌纱本王一定争来与你,拭目以待。”
茹凌然望着眼前正哈哈大笑的燕王,心中百味杂陈。他万万没有想到人生中还会等来这样的人物。他曾把梁王引为知己,最后却惨遭背叛,眼前这个现在仍手无权势的少年却再度燃起了他的希望。
燕王……和梁王不一样。
洛阳。
潘笠终于撑过了寂寞的年关,又悄悄跳进了城北至今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别苑。
房内苦等的是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尤物,怎么会偏偏让我潘笠遇上了。
这必定是上天的厚赐了。
然而,今天等着他的却是一个局。
所有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局。
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