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间天黑得早,山上树荫浓密,黑夜来得更快些。
还没吃晚饭,天就黑尽了。
景家三少爷在苍山转了一天,又掉进山上猎户家的地窖之中。所幸身子骨结实,没什么大碍,只将脚崴了。
猎户大爷略懂些医道,用些草药将脚包了个严严实实。
景家三少虽说平日里闲游浪荡惯了,此时心中还是有些牵挂。若在山中耽搁的时间长了,生怕消息传到亲戚耳中,又被母亲知道了担心。
一个不操心的人,居然在火塘边叹出一口气来,也没听清猎户大爷才刚跟自己说什么。
“大哥哥,我爷爷问你家在何处?”小姑娘山妞跑上前来推他一下,三少爷方才回过神来。
“京城。”说完又走神了。
“公子可是在担心家人么?”大爷关切地问一句,这回三少爷听真切了。
“若家人得不到消息,家中老母年岁已高,生怕她担忧不住。”火光晃动,三少爷的脸有些晦暗不明。
“大哥哥多余担心,爷爷早将你的消息传了出去。”
“如何传的?飞鸽传信么?”
“自有办法。”山妞有些得意,说完后眼巴巴地看着三少爷,那神情似是等着三少爷接着问下句。
三少爷今儿有些心神不定,却没顾得上看她的什么脸色。
“明天我带你去,再传一次给山下。”见他不搭话,山妞只顾自己说话。
一时无话,惊扰了一天,一家人早早散了歇息去。
半夜醒来,山中偶尔有鸟飞过,“扑剌剌”的翅膀扑腾过后,又从很远处传来一声鸣叫。
此后再没有一丝声音,黑夜重又沉入一片死寂之中。
清凉的月光落在三少爷脸上,白日间一双眼神不济的大眼,此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世外桃源中那个姑娘的声音,肤黑体壮大汉的样子,当他将手上一块大肉举起时,自己魂不守舍的那种感觉,轮番在脑海中滚过......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院子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趴在门口的大犬一只。见三少爷走来,也没起身,只将尾巴勉强晃几下,算是打了招呼。
厨房灶台锅里留了吃的,还透着热乎气。边上放了一片树叶,上面用尖利之物歪歪扭扭画了一张图。
三少爷看过后笑了。
“爷爷砍柴,奶奶和我去了山里,若你害怕,可以找大狗。”图中是一个孩童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三少爷想走得远些,又怕再迷路一回。加上脚疼得厉害,在院子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后,干脆搬个椅子守在大犬身边。
不一会的功夫后,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传来狗和人的呼噜声,抑扬顿挫中齐鸣。
“快些醒来,快些醒来,醒来!醒来!”,三少爷依言睁开眼睛时,山妞已经跟奶奶回到家中,和大狗俩个站在自己面前,两双眼睛威风凛凛地瞪着他。
“起来,跟我发消息给山下去。”也不管三少爷是否同意,不容置疑地命令他。
一路之上,三少爷拄着个拐走在前面,山妞带着大狗跟在后头。走得稍微慢些时,山妞在身后不住催促,说一声,大狗跟着叫唤一声。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成日里呼来唤去使唤别人,哪来别人使唤吆喝自己?
三少爷此时可是受够了罪。
只顾得卖力往前走,一句话不说。
偏生山妞话多,一个人讲了几个人的话。
“自打我记事时起,在山中迷路、掉进陷阱、滚到山脚下的人也是有的。唯独掉进我家地窖之中的,只有你一人。”
山妞说完,仔细望一眼走在前面的三少爷。
这个山墙一般壮实的人,一路上已经碰断了数不清的树枝,脸上挂彩,又混了泥和汗水,一脸的狼狈,哪见得着什么“景家四少”的风流倜傥?
“唉,怪不得你笨,一个身子是我的三个大。”
听见声音,三少爷以为山妞又在给自己指路,忙回过头来望着她。
隔着数尺,山中雾气又重,此刻根本看不清山妞脸上的表情,只见一张朦朦的脸上,上下两瓣嘴唇一开一合着。
见他回头,将手指往山下一指:“看呐,山下的蝶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大大的一片杜鹃花,错落开着,正是最好看的时节。
“这不是一片杜鹃林么,何来’坟冢’之说?”
“可看清了,那一整个杜鹃林是一个蝴蝶的形状。”三少爷跟着望一眼,看不出什么名堂。
“吓,一只倒地的蝴蝶,羽翅紧闭,头颅轻轻耷拉着。不像吗?不像吗?”
说完又仔细告诉他,自哪棵颜色的杜鹃起是头,哪棵颜色的杜鹃是它的触角。
“那触角处的杜鹃些微歪着,就如触角也正自伤心着。”
“这中间零星几棵却不好看,说它丑也不过分。”三少爷半天冒出一句不受听的话。
“这中间的三两棵,确实难看,中间却有许多故事。”
见三少爷十分期待,山妞小小的人,竟发出一声大人般的叹息。
“过后你且再站高些看。”破天荒第一次,说完这句话就闭上嘴,不再多说一句。
爬得再高些时,夕阳落在那片杜鹃林上。那几株看去很丑、几乎快要枯萎的杜鹃花,许是水汽比旁的杜鹃多几倍,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竟如一个个亮晶晶的水球,闪着霓虹的光。
“可看清了,那些经过劫难的丑树,此刻是它亮闪闪的勋章。”
“可惜深山之中,这番景象只有我们一家看到。”又小声说了一句。
“如它能重新活过,也许可以将这些劫难刻意避开...”望着山下,嘴里喃喃说道。
“没人救得了它么?”
“没人。倘若救了它之人复又离开,它却连魂魄都要散尽,再不能转世投生,还不如自生自灭的好。”
“它只道自己这一副躯壳配不上所爱之人,它却哪里知道,这世上却没有人,能够配得上它的灵魂。”三少爷看不清山妞的模样,只顾呆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山妞见他一脸茫然,以为他也在为一只死去的蝴蝶伤心。
“人人只道它光鲜的外表璀璨夺目,谁能看见它将受过伤的灵魂藏在深处。却还要尽心竭力绽放出美丽,为了周遭的人能够好好活在世上,情愿舍去自己的一生。”
景家三少爷平生第一次觉着,世间若有一副长舌,能够讲得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故事,做一个长舌也是极好的。
到得山顶,暮色已深,一会的功夫伸手就不见了五指。
山妞取出两管烟火,“可看清了,这管紫色,说的是姓氏繁杂一人;加一管有房子图案的烟火,说的是这人已经被我们救了,现已经平安在家里。”
见三少爷又一脸茫然不解,话匣一开,叽叽咕咕倒出许多话来。
“赵钱孙李百家姓中,有赤蓝黄三种烟火分别对应着。剩下的其他杂姓,统统以紫色代之。说的是我们救了一人,这人姓的是什么。再发树林图案的烟火,即为遇到不测。若是房子图案的,即为平安。”
“哪来这么多名堂,和着你们一家成天守在山上,专寻这迷路等死的?”
山妞没吭声,那大狗叫一声,险些扑上前去咬他。
“我家祖辈在苍山上,就是来救济遇险之人。有我家一日,便有苍山上游客平安一日。”
三少爷壮汉一个,此时闹了个大红脸。
过一会,山顶腾起紫色火光一道,又复腾出一座房子式样的烟火。
寂静片刻后,远远的山下腾出绿光一道,竟比山上这两道还大些,升到半空,“哗”一下四处散开来
——一如寥阔夜空中,下了一场绿色的烟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