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刀缓缓睁开眼睛，浑身都是汗，好像刚做了一个噩梦，但他记不起那个噩梦是什么。眼前的银色托盘里是一个削好的苹果，一直苍老而消瘦的手拎起苹果的梗，一圈圈的苹果皮刨着美好的弧线，娓娓坠落在托盘上，剩下一只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
“校长？”李小刀有些惊讶，病房里静悄悄的，也没有护士医生。查尔斯坐在床前，用一张手帕缓缓擦去水果刀上的苹果汁，然后收起。
“我很喜欢削苹果，这能让人安静。”查尔斯微笑。
李小刀有些不解地看着手中的苹果。
“我觉得很好玩，于是就尝试拿起一只苹果开始削。随着一圈一圈苹果皮从我手里褪落。
对于普通人而言，削水果是需要很好地掌握腕力的事，你不能太急躁，也不能犹豫不决。一点点错误会让苹果皮断开，那样就不美了。你要端正身体，平静凝重，这时候你的力量有种阴柔的美，最持久，也最有生命力。”查尔斯漫不经心地说。
“校长你的意思是？”李小刀把苹果放在托盘上。他当然明白在这样一个下午，查尔斯本应由很多事要忙，却来这里看他，并且遣开了其他人，不是要讲削水果的技巧。
“你学会这种方式有多久了？”查尔斯的声音低沉冷漠。
病房里的温度好像忽然下降了，冷得会有冰渣从空气里凝结出来。李小刀微微打了个寒噤，查尔斯直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两个月。”李小刀明白查尔斯说的是什么，一旦“觉醒”，意能力和领域范围都急剧提升，瞒不过查尔斯。
“也就是，在你成为新生团团长之后不久，你就掌握了这种技巧。”查尔斯起身，在病房中踱步，“你是从学院档案里总结出这种技巧的吧？虽然已很有天赋，但是要想自行领悟，还是太难。”
“是。”
“真是匪夷所思，”查尔斯低头，笑笑，叹了口气，“学院存有丰富的档案，甚至一些连图书馆里都没有的东西，你能在万千档案中找到很幸运。但是那不完整，作为学院图书馆真正的管理者，我取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这个部分就是‘觉醒’的技巧，在外面我声称没有特级就不能觉醒，但你居然能从蛛丝马迹中重新推导出这一切。很了不起。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取走那部分档案么？”
“觉醒存在危险，所有能力似乎能在瞬间提高，但是人会产生很强的攻击性，轻则神志不清一段时间，重则彻底暴走，在档案里被称为‘杀戮意志’。”
“是的，‘杀戮意志’，特有的一种精神力量，这种东西从生物学上说就像是野兽会因为血的气味而兴奋，这是人类真正的瓶颈，人终究是肉胎凡体，远远达不到神的强度，我们的身体没有办法控制这强大的能量，即便我们能爆发出来。”
李小刀点点头，“我在听。”
查尔斯坐在床边，沉默了好一会，“一直以来，校董会对于‘觉醒’这件事讳莫如深。
你们只知道你们同时有神跟人的特性，但是所有的课目都绕开了神这个核心秘密。有没有觉得奇怪？”
“感觉到了，有些东西你们不愿意教。”
“了解自己往往是件残酷的事，从最深处剖析自己，对于年轻人来说，不是件轻松的事。我们不是不愿意教，而是不知道如何说起往事。”
查尔斯缓缓叹了口气，开始了漫长的讲述，“从基因上说，神或者元素王远远强于人类，这是不争的事实。
从达尔文的进化论确立以来，我们往往相信优秀物种会淘汰落后物种。但神和人类之间，却不一样。
基因不占优势的人类结束了众神统治的神权时代，从那以后，神族反而成为生活在阴影里的爬虫，人类高踞万物之灵的宝座。你们可以想像，对真正的神而言，这是多么难以容忍的事。
人类清楚地知道众神的仇恨是何等强烈，只要让真正的神复苏，人类会被重新踩在脚下，而神的使者元素王真的活下来了……因为人类的贪婪。”
“贪婪？”李小刀一愣。
“因为最早掌握神秘密的人，不舍得毁灭这个种族。想想看，神是何等强大和美丽的一种生物，他们掌握‘元素’和‘神术’两种技术，前者控制自然的能量，后者能利用前者发挥出强大的作用。
这两种技术在极盛的巅峰时期，远强于人类所谓的‘科学’。在还未掌握‘科学’的年代，人类觊觎神的力量，不断地研究仅存的神族，以研究为名，让人类从神的身体构造里取出强大的器官植入人类的身体，神强大的地方各有不同，有的眼睛能控制天气，有的双手能燃烧火焰。
你才20岁，你大概很难想像那种残酷而又野蛮的仪式，”查尔斯低声说，“曾经高高在上的神被不断的解剖，找出有用的器官，鲜血淋漓的移植在人类身上，人类渐渐有了神的能力，包括他们的后代，这就是我们这群人肮脏的历史。”
李小刀微微闭上眼睛，眼前是深色的石壁上四溅的更深的血色，灯火飘摇，男人的哀嚎和神的嘶吼回荡在地窖深处，太古的祭司高唱着圣歌。
他明白查尔斯为什么叹息了，这段历史肮脏得叫人作呕。
查尔斯接着说，“上过学院的基础课之后，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概念，那就是我们所谓的‘超人’，意能的比例必须超过一半身体比例，但不能是百分百，不然就是异类，是我们的敌人。通常，人的能量比例越高，优势越明显，但是一旦突破了某个比例，那个比例我们称之为‘临界’，一切就全变了。
神基因强大到能够修改其他种族的基因，突破临界的人类，他们的人类基因会被强行修改为神的基因，他会完成‘进化’。”
“进化的意思是？”李小刀问。
“进化成神，更高一级的生物，”查尔斯顿了顿，“而神，是我们的敌人。”
李小刀沉默了很久，抬起头，“你们不愿意教授这些知识，是因为……我们有可能进化成真正的神？”
“不，这其实是个悖论，”查尔斯摇头，“如果跨越‘临界’的人最后都会转化为真神，那么世界上的神会越来越多。
哪怕只是上过基因生物学入门课的学生都能理解，基因经过多代的混合之后，必然会在某个个体上富集。
神也是一样。而真正的神是不死的，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恢复，他们总是可以死而复生。这样几千年几万年积累下来，满世界都是真神，即使学院把尖兵团扩充为几个集团军都对付不了那样庞大的众神军团。”
李小刀点了点头。
“这是因为人类基因的反噬。”查尔斯伸手从托盘里拾起一粒干燥发硬的面包渣，双指缓缓地碾压，碎屑冉冉飘落在托盘里，“在神基因面前，人类基因弱小得不堪一提，神基因压倒人类基因，根本就像大马力压路机碾压碎石那样简单，压成尘埃。
但是想像一台压路机把碎石碾成尘埃之后……”他翻过手让李小刀看自己的指面，仍有些细小的面包渣残留，查尔斯再次碾压那些碎渣，用了几倍于上次的力量，再翻过手，面包渣还在。
“变成尘埃之后你再碾压也没用了，你不能把它完全抹掉，变成零。”查尔斯轻声说。
李小刀微微一怔，“明白了，人类基因不可能完全被改写！”
“是的，人类基因在最后的一刻会表现出惊人的顽强，在人类基因被修改到仅剩0.001％的时候，它会反击。强大的神基因无法清除最后0.001％的杂质，这些在神看来不纯净的东西就像是无法除掉的渣滓一样保留在基因里。”
“所以我们不会变成真神。”李小刀说。
“对，但他们会变成一种其他的东西，不够完美的基因导致不够完美的躯体，于是无法容纳强大的力量，他们在进化到最后一刻的时候就会死去，躯体的结构改变，绝大部分意识丧失，失去自我。”
查尔斯幽幽地说，“空有强大的力量，但却是些行尸走肉，神并不把他们当作同伴，人类更把他们看作敌人。如果说神的世界是天堂，人类的世界是地狱，那么他们是迷失在天堂地狱之间的亡魂，没有人接纳他们。
他们因神的召唤而自然地服从神，神便把他们用作和人类战争的炮灰，他们死了不要紧，因为总还有新生的。”
病房里一片死寂，查尔斯掏出外衣口袋里的饰巾擦手，看着李小刀。
“我懂了。”许久，李小刀打破沉默。
“你是很优秀的学生，当然能明白我的意思。‘觉醒’是禁忌的技巧，虽然它能短瞬间强化你的一切，但副作用是，可能突破‘临界’。
突破临界后，就像是进入下降轨道的过山车，没有任何力量还能把你拉回来。这种技巧是魔鬼，不仅消耗你的生命，损害你的身体，而且瞬间强大带来的快感，会让你沉浸在‘无所不能’的幻觉中。
如果你对于力量太过贪婪，魔鬼就悄无声息地引你跨过界限，把你推向深渊。你的结局会是变成一个怪物。”
查尔斯伸手在李小刀的肩头拍了拍，“那时候我只能杀死你，对那时的你而言，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他拾起托盘里的苹果递给李小刀，“吃掉它，别浪费。记得我说削苹果的故事，只有柔韧的力量才是最持久的，不要急躁，很多事，不是靠燃烧自己就能做到的。”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小刀，“我今天独自来这里，是说这件事，我可以不知道。但是如果校董会知道这件事，你的学籍都会受到影响。作为教育家的我从不违反自己定下来的校规，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破例，你的勇敢和正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查尔斯离开了病房，留下李小刀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病床上看着那个苹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天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