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车之家汽车维修店…”宁凡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嘴里索然无味吐着字,面无表情念着救援电话的开场白。“我是热情开朗的夜间值班员宁凡,如果您的爱车在无助的黑夜里遇到困难,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您排忧解难。”
少年抿了抿嘴,其实对这种尴尬感爆棚的介绍方式称不上反感,毕竟只是种宣传手段,而且这台词也已经说了将近两三年,脸上都说出一层老茧,可即使这样,每次说出“热情开朗的宁凡”这句话时,总还是老脸一红,有些羞耻,尤其是遇到年轻漂亮的女顾客。
尴尬的三秒钟。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好听女人的声音:“你一定要这样说完吗?”
宁凡无奈回答道:“想领工资的话。”
“西四环第七大道,输油管堵塞,车打不着了。”简练的话语,慵懒带一丝疲惫的声音。
“快点来,赶时间。”女人补充道。
宁凡歪歪头,西四环,女顾客。他瞥了一眼汽车仪表盘上亮着荧光的电子表——凌晨三点半。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大抵是夜里厮混的失足富家少女,舞池中放纵作乐,吐满卫生间的洗手池,然后趁着酒精的余劲把家里的豪车开到外环上飙满二百迈,自以为拥有了整个世界。
最后输油管堵塞,无奈等着修理站的衰仔开着扁头扁脑的破车来拯救她的世界。
宁凡把印着“车之家修理厂”六个红色大字的银色富康开到西四环,第七大道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几个白色塑料袋顺着风在空中翻滚着。路旁边远远就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踩一双高跟鞋的女人。
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女人的面孔,纹眉,眼影,猩红唇和遮瑕霜,放荡形骸和一身的酒精味道。
宁凡把车停在路边,拿下沾着机油的修理箱。
“您好,车之家维修店...喔!”宁凡刚要说白开水味道的台词,却怪叫了一声,嘴角一歪,甚至小声吹了口哨。
这个女顾客一身羽毛样材料缝制起来的衣服,黑天鹅绒的外套恰好披在标致的身材上,白皙的脖颈从羽毛中脱颖而出,没有显出一丝易流于贵妇大衣的臃肿和俗气。一双黑色吉米周的红底高跟鞋,小心翼翼托着细婉的脚踝,衬出小腿优雅地弧线。
她的脸上并没有纹眉眼影或是猩红嘴唇,只有一道简单的狭长眼线,配上欧式女人的深邃眼眸和高挺的鼻子,有种说不出的醉人味道。
一身橘黄色工作服的宁凡站在她的面前,活像一根土里土气的胡萝卜,然而这时,他的脑子里却莫名其妙跳出一个与现在这个时代完全不符的词语——贵族。
高跟鞋女士显然对眼前这个油乎乎的修车仔有些不满,尤其是那声轻浮的口哨。她眉头微皱,冷冷地轻嘲道:“请问你是来修车的吗?”
宁凡想起正事,明知故答的亮了亮手上的工具箱,装傻似的回答道:“是我是我...喔!”
高跟鞋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挑起眉毛,反感的问道:“喔?”
“Aventador?!”宁凡直接绕过高跟鞋,径直走向路口,路口转角的阴影里,停着一辆大红色的超级跑车,车灯下两个嚣张跋扈的进气格栅显得格外霸道,“是兰博基尼Aventador?!”
这辆有着锋利多边形犀利车身,采用碳纤维强化材料的未来主义超跑,市值七百万左右,难怪宁凡会失态。
“哦?你认识这辆车?”
“当然!”宁凡肯定的点头,并如数家珍报着车的各项参数:“V12发动机,6.5L引擎,700马力起,最高时速350km/h,加速时间100时速只用2.8秒。”
高跟鞋只是笑了出来,说道:“原来你这么懂这款车。”
宁凡斜靠在跑车身上,洋洋得意道:“还好吧,毕竟现在懂车的人可不好找了。”
高跟鞋脸色一定,语气冷下来,说道:“那你懂不懂赶时间的意思。”
宁凡一愣,赶忙退开车,尴尬的轻咳起来:“咳咳,哦对,修车,我是来修车的...输油管是吧...”
高跟鞋抱着双臂,对这个修车仔到底懂不懂兰博这个问题并不关心,即使有一点,那也是基于对其修车技术的证明。
“咳咳,哦不对,我修不了...要叫拖车来进厂去修。”宁凡又很认真的说道。
“只是输油管堵塞,你疏通一下就好,为什么要进厂?”女顾客不解。
“姐姐,这可是超跑,”宁凡绕到车尾,指着透明玻璃下一览无遗的发动机,说道:“结构这么精密...一个气缸就要把我的后半辈子搭进去了,我只是个学徒,可不敢冒这个风险。而且超跑这样娇贵的车,有很多小问题的,比如电子电路老化,引擎损耗...”
“实在抱歉,因为没修过,所以只能进厂修理。”宁凡摊开手,坚持着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
一个对各项性能都了如指掌的人,摆出这样一副消极的拒绝态度,任谁都会起疑心。
高跟鞋语气变得生硬,她质问道:“但是据我所知,输油管只是个简单的部位,又是个独立的单元,疏通油管应该是一项最基本的技能,如果你连这种最简单的工作都无法完成,我会考虑其他修理机构。”
宁凡一听这话,立马把原来说的话当屁放了,重新说道:“嗨,别别别!我的意思是——那个......进修理场,维修得更好......”
“是进修理场——回扣拿得更多吧。”高跟鞋讥讽道,一眼将宁凡小心思给看透的嘲弄神色,更突显出一丝娇媚,如此妖艳的女人,一颦一笑间都透着魅色,把宁凡看的有些呆了。
“姐姐,您别瞎说,哪有的事.....”宁凡回过神来,嬉笑着打哈哈。
高跟鞋看到这个修车仔的这幅表情,心里已经心知肚明,她眉头一挑,狐狸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看来真是这个原因,说实话,我不生气。”她把头一歪,从黑色的奢华皮包里掏出一叠现金。
汽车进厂就像人进医院一样,零零碎碎检查一遍,身不由己,烧钱像莫须有一样不讲道理,外业维修员吃修理厂回扣的事情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宁凡看着眼前砖头一样的一沓,难堪的笑道:“您这是干什么...”
“我赶时间,不如我们彼此省去眼前多余的环节——你方便,我也方便。拿钱,修车。”高跟鞋把一万的现金递到宁凡面前,她知道,在这些讨生活的小市民眼里,红灿灿的现金是最方便的通行工具。
宁凡看着红崭崭的一沓钱,眼神发直,这可是自己三个月的工资。
而把车带进厂的回扣,只有三百块而已。
一沓的一万块钱和几张的三百块钱,放在自己面前,答案很清晰。
“这怎么能行呢....”宁凡一脸不好意思,然后把一万块钱揣到衣兜里。
低贱的小市民。高跟鞋抱起双臂,冷眼看着宁凡贪婪的模样。
十五分钟后,宁凡满脸油污的从车头露出半个脑袋,双手胡乱在身上抹了抹,咧开白牙。
“嘻嘻嘻,输油管修好了。”宁凡对这女人傻傻的笑,让人不能够去怀疑这不是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修车仔。
高跟鞋走到车前看了看输油管——被疏通的很干净,没什么其它的问题,于是终于第一次展露了自己的笑容,“谢谢。”
宁凡补充道:“你看看能不能打着?”
呼呼呼,突突突。除了一阵带有浓烈汽油味道的燥热气浪扑出来,车子只有泄气的喘息声。
“怎么打不着?”
“什么?!打不着?不可能的!”宁凡吃惊的问道。
高跟鞋的脸色又冷下来。
宁凡赶忙爬上引擎盖,上下查看,但除了身上又蹭了一层机油,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是其他地方出问题,我之前就说过,电路老化,引擎损耗......”宁凡嘟嘟噜噜说了一大串,苦着脸向顾客尽力解释。
“您再等我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我保证把车给您修好。”宁凡说完,就把头埋进了车里,火急火燎的检查着各位置的问题。
还要等一个小时?
“算了。”高跟鞋看了眼手腕上精致的腕表,不耐烦的说道:“我赶时间,你把车拖走修吧。”
宁凡抬起头,一脸无措的望着高跟鞋,衣兜里不小心露出钞票的一角。
高跟鞋瞥了一眼那抹崭红,看着宁凡一身脏兮兮的油污,和快哭出来的神情,摇摇头,也懒得再计较什么,便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低贱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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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之家修理厂内,一号厂间。
学徒工小虎向刚从外面回来的宁凡问道:“这个款的兰博基尼咱们这没见过啊,怎么了?”
宁凡把身上满是油污的工装脱掉随手扔在地上,搓着手煞有其事地说道:“本来是输油管堵塞,然后是一点神秘的小问题...”
宁凡边说边娴熟的把引擎盖掀开,伸手使劲拧了一下机器深处的某个地方,然后小跑着一屁股坐进驾驶室,空档油门,轰!兰博基尼爆出低沉的咆哮声,像一头被锁在栅栏里的公牛,随时都要冲出去一样。已然是可以正常发动了。
小虎古怪的笑道:“你又动手脚骗顾客的车来开。”
宁凡支吾解释道:“骗车不能算骗...骗车!...技术上的事情...能叫骗吗?”
“我是不明白你怎么总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搞得车。”
“像车子这种机械的东西吧,最大的缺点同时也是最大的优点,”宁凡故弄玄虚的说道:“就是不管是多小的一个部件被制动,整个机体都会受到影响。”
“你就会说些这种卖弄自己风骚的话。”
宁凡敲了敲小虎的头,假装教训道:“好歹我也是做了七年的老师傅了,怎么一点尊重都没有!”
“你不就比我大一岁嘛。”小虎眯着眼反问,自己今年十六岁,才刚当一年学,本以为算是进厂年龄很小的了,却在这碰到这么一个十岁就进厂的宁凡。
小虎咯咯笑道:“别忘了还有三百的回扣呢,明天可以去撮一顿了。”
提到钱,摸着衣兜里的一沓,那个选择又摆在自己面前。
一沓的一万块钱和几张的三百块钱,放在自己面前,答案很清晰。
当然都是我的。
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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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四环的路上,几辆全黑的别克商务车呼啸驶过,卷着空中翻腾的白色塑料袋。突然“吱!”的一声!轮胎锁死,橡胶外胎和柏油路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音,路面上留下几道焦黑的胎迹。
“嗒嗒”皮鞋触击马路,几个全黑西装的男人从别克车上走下来,无言环顾着四周空荡的路面,腰间别着黑色鼓起的物件,若隐若现。
路面吹来夜风,转角的红绿灯“怔”的改了颜色。
旁边的路标写着:西四环第七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