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点下来的伤亡数字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历时不到半个小时的攻城战，诺恩蛮兵们在灰木堡的城墙下留下了两百一十六具尸体，而己方仅仅损失了三十四人（大多是被近距离射击的诺恩弓箭手射死的），已经是赚的不能再赚。遭受重挫的诺恩蛮族再也不敢在城门前驻扎，而是足足往后撤退了两英里的距离。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是夜无云，月光很浅。
郁离枫拒绝了市政厅的饭局。尽管他清楚地知道，现在整个灰木堡的人都能以陪他喝上一杯酒为幸事。他只是草草地吃上了一点夜饭，然后在市政厅女仆的帮助下，卸下一身防寒的盛装，将从战死诺恩士兵身上剥离下来的鹰盔，兽皮，胫甲披挂整齐。
如今他的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了夏族少年的影子，活脱脱一个来自北方的野蛮人形象。
在他的身后，一百名和他同样装扮着的灰木堡劲旅同样严阵以待。和寻常诺恩士兵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左边的胳膊上，都缠了条白色的绷带作为区分。
而在每个人的背后，还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裹，里面装的是满罐子的火油。
只要再过一个钟头，秋季的浓雾将会笼罩整个大奔腾河流域，届时他们一百多人都将会成为隐藏在浓雾中的精灵，迅速，诡谲，而且致命。
“这一次的任务，有可能比白天的斩首行动更为凶险。我们每个人的性命都把握在其他人的手里，同时我们每个人都把握着其他人的性命。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哪怕是一丁点不必要的声音，整个队伍都将会败露在三千蛮族士兵的眼皮底下。就算是和蛮族士兵单挑，相信你们也都是不愿意的，更不要说对方的人数是我们的三十倍。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趁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在对方的营地制造混乱，让他们自相残杀，用诺恩蛮子的手送他们自己去瓦尔哈拉。记住了，在我们捣乱诺恩人的营地之前，每个人都要记得保持安静！”
例行的演讲一如既往地震撼人心。无论是卡扬、鲍比、伊波拉斯还是屠尽南，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祁楚玉貌似是真的生气了。自从被伊波拉斯绑架回小镇，她便再也没有出现在郁离枫的面前。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的时分，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持心情平静，而任性的贵族少女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只要诺恩人的营地亮起火光，灰木堡的援军很快就会赶到！”罗伊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拜托了！”
挎箭，背弓，倒提“沉渊”，郁离枫带着这一百多名伪装好的劲旅，用绳子翻过了西北角的城墙。那里避开了月光，不容易被对方的探子发现。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淡淡的丘岳轮廓愈发模糊起来。当灰木堡的月光彻底被隔绝在浓雾之外的时刻，行动的时机成熟了。
郁离枫自己承担了探路任务，每当确认一块地域安全，他就往身后抛过一块小石子。诺恩人的戒备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两英里的距离上，对方只派出了六个斥候，都被他来无影去无踪地解决掉了，其中还有两个甚至是在睡梦中被杀死的。
“看来诺恩人赶了半天的路，又发疯似地攻了半个小时的城，的确是累坏了。”
郁离枫的内心宽慰少许，前方已经隐隐的能看见诺恩营地的轮廓。
“呜——”一股苍凉的嚎叫令整支队伍神情一紧。郁离枫和同行的百名死士同时蹲下身来，心脏狂跳不止。在诺恩人的部队里，有着豢养野狼作为大军耳目的习惯，若是被对方的狼斥候敏锐地探察到，这支队伍就废了。
然而这声嚎叫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两口茶的功夫，整道山谷的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
“呜——”
“呜——”
“呜——”
“我们被包围了。”鲍比有些沮丧的嘟囔着。
“未必！”尽管内心忐忑不安，郁离枫还是需要给队伍打点气。
随着声音的越来越近，整个队伍握着武器的手也越来越紧。郁离枫甚至作出了一个打算，若是听到了诺恩人的叫喊和脚步声，他就迅速带领队伍撤离。
秋夜北方荒原的雾是一个不甚稳定的存在。尤其是在灰木堡这种山麓边的河谷小镇，其薄幕有着巨大的流动性。高山处的温度更冷，于是其雾霭率先形成，继而因为重力作用自动向下方流动，并且浓度也会渐渐降低。而在有风的时候，这种流动还会渐渐加快。
当灰木堡河谷的月轮再一次出现在众人头顶的天际，一同出现的，还有山麓边三十多条毛茸茸的身体，以及其两倍数量的桀骜冷酷的眼睛。
这些荒原主宰像是月夜里的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来到了离众人不到二十码的位置上。
倘若它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郁离枫绝不敢想象鹿死谁手。
不过，郁离枫刚刚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内心的紧张就消去了一大半。
这些精灵和诺恩蛮族所豢养的野狼完全不是同一个品种。和野狼那单薄的身板相比，它们的体格要大的多，超过一点一码的背高使得它们随便选出一头，就能令最英伟强壮的野狼之王也显得就像弱鸡。在奔腾帝国的历史上，有太多的证据记载着它们能够超过一个成年男丁的体重。它们也不同于野狼那种黄黑交杂的庸俗的杂色，有如水泥灰般纯净的皮毛，在任何夜晚，都能与皎洁的月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而高高傲立在一块巨大岩石的顶端，距离众人最近的位置，也是众狼垓心的那位领袖，更是魁梧得就像一头小牛。其毛色也比其他的巨狼要淡。如果说别的狼是能和月光融合，它甚至就是月光本身。
苍狼，奔腾帝国北部边境荒原地区的主宰！
这是一种永远无法被驯服的野兽。在整个大陆的历史上，大量狼的近亲们经过长时间的教化，成为看门的仆从，抑或是军队的耳目（就像诺恩人驯服野狼那样）；即使凶猛无比的灰熊、狮子和老虎，也常常成为斗兽场上可怜的士兵。然而从洪荒时代至今，没有一个人曾经能成功猎捕过活的荒原苍狼，也无法安全豢养其长大成年。
它们会活生生地吃下人类，无论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在它们的字典里，没有主人这个词，所有的人类在它们的眼睛里一视同仁。
试图用笼子或铁链困住它们同样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试图那么做，那么他将会被毛骨悚然的嚎叫折磨上一天一夜，最终他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这种生灵不自由，毋宁死。
在人类向四周拓展生存空间的过程里，苍狼是对他们造成过最大灾难的猛兽，超过野猪、超过狮子、超过老虎、也超过巨熊也野猿，因为它们群居而且迅猛凌厉。人类不得不以军队为前驱抱团推进。因为这个原因，几千年下来，大陆上的苍狼越来越少，超过十头的群体，已经是了不得的存在。这下一次出现三十多头，怎能不令人骇然万分？
并非一百多名死士打不过这群猛兽，然而诺恩人的营寨近在咫尺。一旦猎杀的对象变了，那么所有的准备就会变得毫无作用。
每一个人都在屏住呼吸，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敌意。一旦野兽露出獠牙，情况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你怎么害怕成这样？”
郁离枫感到，自己右边的死士在不停地向自己靠拢，而且身体瑟瑟发抖。
“我……”
欲言又止的声音只吐出了一个字，郁离枫立马就感受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个声音清和纤细，而紧贴着他的身体，也可以用柔若无骨来形容。
自己招募的死士队伍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出现？
偏偏这个声音还有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祁楚玉！
郁离枫忿然一把掀掉对方的头盔。光洁亮丽的美发垂落下来，在月光的映照下，就像闪烁着黑宝石光泽的瀑布。尽管如此，对方的身份是确定无疑了。
“屠护卫，这是怎么回事？”郁离枫压低声音向后方问道。
屠尽南用一股近乎哭泣的声音回应：“小姐要我们过来帮你劫营，并向我保证自己不乱来，我才安排了南楚和顾飞两人照看她。谁知道……”
“很简单，我打晕了他们！”祁楚玉摊开食指，将美发叉到脑后，一脸自得的笑容。
“你真的是能折腾！”郁离枫冷哼一声，“你不怕我把你也打晕？”
祁楚玉登时就急了：“你敢！打晕了我，我回家就去陛下面前告状，说你非礼……”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陛下一怒之下，把你许配给我就是了！”对于年轻少女们的这种小手腕，郁离枫可不是无法应对的菜鸟和生手。
“你说的是真的？”祁楚玉眨巴着眼睛，蓦地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就红到了脖子根。
“噗嗤——”一旁的伊波拉斯忍俊不禁，最终笑出声来。
不仅是伊波拉斯，包括鲍比在内的一干死士们也个个伸手捂住了下巴。若不是因为秘密行动，这里肯定是欢乐得像是炸开的锅了。
只有屠尽南低沉着脸，有些不高兴地看着郁离枫。老大，我家小姐好歹是奔腾帝国的名门望族，你一个破落的逆臣之后，根本就没有条件亲近她。现在我家小姐对你有意，你好歹也该尊敬一点，如此拿我们家小姐儿戏，太过分了吧？
“嘘——”卡扬的轻呼令一干人等从逗乐中回过神来。众人意识到，更大的麻烦来了。
适才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貌似引起了头狼的警觉。它霎时起身，像是飘逸的闪电般，三步并作两步般跳下了巨岩，继而又放镇定身形，不紧不慢地朝着众人行将过来。端端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那桀骜的神情，那稳健的步伐，那从容的气度，活脱脱一位莅临的君王。
而其他苍狼，在头狼行进的同时，他们也利索地分列左右，没有半分逾越，也没有半分落下，严整度似极了守卫着帝王的羽林卫兵。
十码，九码，八码，七码……
众人的内心渐渐绷紧。而伴随着狼群的行进，这种紧迫感还在加剧。
祁楚玉更是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郁离枫的身侧，一直到郁离枫伸开右臂盖住了她纤柔的肩膀，瑟缩的身体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狼，也从来没有和它们离得这么近。”
她的确有条件这么说，因为头狼停下的时候，其嘴巴离她的脸只有一尺之遥。祁楚玉甚至能清楚地听到头狼低沉的呼吸声。
郁离枫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沉渊”的剑柄。在这个距离上，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几乎在转眼之间就能在对方的脖子上扎一个窟窿。哪怕对方是机警的猛兽，也绝无可能避开自己凌厉的一击。
而在他的身侧，也还有伊波拉斯、屠尽南等人紧握战刀。每个人都有机会对头狼造成致命的伤害。
但是头狼依旧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趴伏在地上的众人，深沉的目光里没有半点警觉的神采。它似乎一点都不相信对方会出手伤害自己，作为一个野兽，它轻易读懂了郁离枫和众人的内心。同时，这个镇定的神态也是在向众人申明自己的立场，只有它自己，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而人类不过是一群过客。
倒是其他的苍狼们机警地在苍狼王的左右徘徊，不安地踱着步子，也不时地咧开着嘴里锐利的尖牙。尽管它们离众人的距离远远超过了一码，那深情依旧像是在说：“老实一点，别对我们的陛下耍任何花样！”
对峙！没有任何理由和根据地，一群人在和一群狼对峙！
而且站着的是狼，躺着的是人，这情形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整个大地变得出奇的安静。除了偶尔呜咽着的东北风，山谷里完全能听得见松针掉地的声响。
郁离枫忽地再一次咬紧了牙关。因为他再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蛰伏在他臂膀下的祁楚玉在瑟瑟发抖。这并不是因为祁楚玉太胆小。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头狼动了，其鼻尖开始在她的脸上嗅来嗅去。
郁离枫和屠尽南都在跟前，对于头狼的这个举动，他们并没有选择对抗的余地，只能沉着应对和承受。只是苦了祁楚玉，作为一位贵族少女，要经历这样的场景，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挑战。她已经做的很不错了。
好在头狼只是在祁楚玉的面上停留了很短的光景，片刻之后，它的目标转向了郁离枫。
和面对祁楚玉不同的是，头狼并没有用鼻子嗅郁离枫的脸。这不是因为它把郁离枫当成了巨熊，因为祁楚玉的身上其实也是有熊皮的。而是当它清楚地端倪郁离枫面孔的时候，它的双目中闪过了一道光。
这道转眼即逝的光并不是凶光，自始至终，头狼对眼前的众人都没有显示过任何的敌意。
但是郁离枫却隐隐感觉到了头狼的意思。他感觉头狼看他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因为恰巧，他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感到头狼的眼睛与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然而靠的越近，自己的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无论是在狼的世界里还是人的世界里，都只能允许一个君王，一位帝宰。然而，便是有着这样惺惺相惜的感觉，郁离枫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头狼对他并没有半点你死我活的意味。这种情况无疑是极其不正常的。
山谷的迷雾渐渐弥漫开来，直到再一次遮住了天边的月光。
而同郁离枫足足对视了一盏茶的工夫，头狼这才扬天长啸一声，带领着其他的苍狼跃上了怪石嶙峋的山麓，消失在苍茫的雾霭之中。
雾尽而来，雾起而去，月光下的精灵，留给众人的，永远是一个无法猜透的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