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枫第一次对命运的存在感到困惑。
平心而论，郁离枫并不是一个信命的人。他一直认为，所谓的命，不过是人一生中各项因素和势力纵横捭阖的结果。这些因素，有着外在的，也有着自身的。唯独今天，种种出乎意料
的因素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巧合在了一起，让人不得不慨叹于造物的神奇。
从父辈开始，郁离家族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中兴的理想。无论是试图与杨家的联姻也好，无论是少年时试图从保信孤那里去获得一个认可也好，无论是倾家荡产地试图为郁离槿取得一个机遇也好，在经过了过灰木堡和克林腾两大辉煌以后，郁离家的运数似乎就江河直下回到了原点，所有的一切重新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算起来也真是好笑。自己回到帝国公众的面前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这已经是第二次蹲牢狱了（第一次是在克林腾，因为拒绝了塔克汗的建议而被关押）。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过如何去报复文钦。然而出乎意料的，似乎冥冥中有某只手在牵引着事情的发展方向，这个方向，让他窃喜，让他担忧，让他沮丧；
烧掉皇宫（哪怕仅仅只是一座谨身殿）的罪过到底有多大？若非是有郁离云的贡献和灰木堡克林腾的军功，恐怕这会他已经变成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唯独值得欣慰的是，有了两大军功，他好歹能够向郁离家的祖先递交一份过得去的答卷，虽然这个答卷和郁离家最初期望的有着太大的距离；
灰木堡众官、河洛祁家、大名萨家、硕原罗家、铁河三虎、安平崔家、宪兵团众人，曾几何时，一幕幕的交往让他觉得，幸运女神离他的距离是那么的接近；然而火烧谨身殿的事情发生了以后，那些关系还能保持多久？
最起码，就在文顺之命令将他收押的时刻，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蝉的。就连萨娜和崔家父子也不例外；
但如果说他被命运完全抛弃了那也不太像。至少，适才柯津三人组审讯他的时刻，仅仅只是象征性地挥舞了几下皮鞭（揍下的力度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且柯津离去的时刻，意外地留下了几个媚眼。这让他觉得，似乎事情也没有那么坏；
但要说柯津会为了他冒多大的风险那简直是自作多情。郁离枫相信，她本身就是皇帝的人，若不是因此，当初来问话的就不是她而是秋彤郡主了。
现在看起来，自父亲开始，试图寄希望于帝王的慷慨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可以相信的是，火烧皇宫的事情发生以后，郁离槿去灰木堡就职将变得遥遥无期，而郁离楠铁河军校优等生的身份，同样不会为她带来任何希望。
天知道为了骗他出狱，那些形形色色的世家政客们会让他们做出怎样的牺牲……
“是我辜负了你们呐！”
想到阳光一样的郁离槿和花一样的郁离楠，郁离枫的内心就充满了愧疚。这一刻的他清楚地明白，帝国文人们所谓“慷慨赴死”的境界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若是真的要处死我，那就来得痛快点，不要连累我的家人。”
不知不觉中，郁离枫想到了一个最坏的打算。什么灰木堡的慷慨、什么克林腾的激越、什么铁河军校的精诚，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自己的出现，原本就是一个错误，是时候把纠正过来了……
恰巧寻思间，地牢深处传来了一阵轻微的亮光，并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那不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郁离枫所有的思索瞬时都被打断。已经很夜深了，到底会是什么人过来呢？是文钦的开恩，还是文钦的催命？
待那些身影一一进入眼帘，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了。一个人在最绝望最落魄的时刻，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最大的依赖，始终都是亲人。
狱卒将火把插上地牢的墙壁，并撇下一句“长话短说”之后，彻底地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
“哥哥！”郁离楠第一个抓住了地牢的铁栏杆，“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神明早上庇佑你，晚上依旧可能诅咒你！”郁离枫的嘴角泛起淡淡的苦笑，“考的还满意么？”
郁离楠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噙着泪花回应道：“武技的比拼，我已经是确定的冠军了；唯独笔试的部分，要到十天以后才会有结果。不过我向你保证，这是我有史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
“好样的。”看到妹妹那信誓旦旦的样子，郁离枫心里充满了安慰。
“呜呜呜……”相比于郁离楠，祁楚玉的表现就要显得柔弱多了。走到面前之后，她死死地抓住了郁离枫的手，紧闭的嘴唇嗫嚅了好久，到底还是没有讲出一个字来，最终直接化成了哭声和泪花。
“干嘛一上来就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郁离枫强作欢笑。
但是祁楚玉似乎哭的更厉害了。郁离枫的嘴角轻轻一撇：“再哭鼻子我可就不高兴了啊！只是临时关押而已，又不是永别。”
“宫里的周彬周公公刚刚告诉过我们一则消息，陛下已经决定三天后将你斩首。当然了，在处决你之前，他们会遵照帝国的习惯，在方尖碑前例行审讯你一次。”看到依旧蒙在鼓里的兄长，郁离槿真心感到很无奈。
“是么？”郁离枫总算明白祁楚玉为何哭成一个泪人了。
“你如果不在了，让我可怎么办啊！”少女的关切令人动容。
“还能怎么办？换个人嫁了呗！”郁离枫故作无谓地耸了耸肩膀，“你那么漂亮聪明，又有着顶尖的家世，永远都会有很好的男人向往和期待你。”
“可是我不爱那些人！”祁楚玉总算以手帕拭干了面颊，“从灰木堡见到你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那种感觉，是其他人所没有给过我的。除了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嫁别的男人。”
“跟着我是没有结果的。你哥哥就算再开明大度，也不可能让你等一个要死的人。”
“我可以让我哥哥动员整个南方集团军来帮你！”祁楚玉一把拉住了郁离枫的臂膀，急切道：“只要不是你有心要烧皇宫，事情永远都有扭转的机会。”
“若是你真的那么做的话，我会死得比你想象中还快——”郁离枫一声苦笑，抓起祁楚玉的手，直接贴在自己的面颊，“知道吗？我最大的原罪并不是烧掉皇宫，而是我身为叛逆之家，哪怕没有任何地位的时候，依然有着能够影响整个帝国的力量。”
“如果文钦真的敢处死你，我敢保证，河洛祁家将永远不会再忠诚于帝国皇室！”祁楚玉轻轻咬着嘴唇，“我知道，你从来都不会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拿出你的勇气来，只要你能想得到办法，我会动员整个祁家的人去活动。”
素来柔弱的祁楚玉竟也能做到刚强果敢如斯。郁离枫大感欣然，有妻如此，夫欲何求。
“我们去望风……”知道了郁离枫即将想得到妥善的主意，郁离槿和郁离楠暂时告退。
“若是打算救我，就得在文钦的弱点上下功夫。他是个信命的人，只要你能做到让他相信我郁离家的气数并没有尽，他就不会对我下杀手……”
囚室渐渐安全了，郁离枫不再顾忌，将一套妥善的方案向祁楚玉彻底言明。不过他所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崔家，一个规模更加庞大的营救计划正在酝酿。
“郁离老英雄的铜像是在崔家被毁的。熙宁皇帝文钦此举，毁掉的不仅是郁离家的运数，更有我们崔家的声誉。文钦咬定了崔家不敢证明是他下的手，所以他可以有恃无恐；可是我们崔家怎么办？说一个侍卫自私毁掉了老英雄的铜像，说出去谁信？
“判处郁离枫死刑的同时又宣布爷爷和世叔无罪，从表面上看，文钦是在向我们崔家示好，秉公处事，但是在事实上呢？这是把我们崔家往火坑里推。不管是在其他世家面前还是寻常帝国公民面前，先是毁人运数，后又卖友求荣，小人的位子我们坐定了；
“名声真的不重要么？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言，它当然不重要；可是我们崔家不同，我们是帝国屈指可数的世家。也许下一次崔家人以法官身份开庭审案的时候，帝国公民丢过来的就不是鲜花和彩绸，而是石头和鸡蛋。到那时候，文钦以保护正常的审理为名换人，崔家就等于是直接被架空……”
依旧是在崔云栩书房的地下室内，刚刚放假回来的崔继尧慷慨陈词，就像灰木堡的郁离枫那样。
在狭长的条桌两边坐满了崔家的众人，包括赛玉珠、崔云栩、崔允言、林冰可、周绍英、崔健言、谢芳萍、崔燕姝、崔燕妮，基本上除了出嫁的崔燕珊外无一缺席。此外，还有两个闻讯赶来的贵客，那是崔继尧的两位铁哥们，同为“铁河三虎”的沈睿和孟旷。
“砰——”听完了崔继尧的陈述，老太赛玉珠变得火冒三丈，“我早就说过，文钦那小子一肚子坏水。果不其然，这是要把我们崔家连根拔起的打算啊！”
“下午叔父说过，不管郁离枫少侄以后做什么，崔家都会支持他到底，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明智极了。”崔健言作恍然大悟状。
谢芳萍则咬着压根恨恨地说道：“你不仁我不义，皇帝失德，我们也用不着客气什么。”
“咱们今天商量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你们干嘛都想的那么复杂？”久经风浪的崔云栩再一次让崔家人见识到了力挽狂澜的镇定，“过分的话少说，只要崔家能够牵头，把郁离枫从陛下的手上救下来，崔家的声誉还是能够保得住的。至于地位……”老法务卿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崔允言道：“我位极人臣了二十多年，该得到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唯有你，距离三卿的台基尚有一步之遥，你放得下么？”
崔允言冷笑一声：“崔家执掌帝国法务三百年，早就被众多世家恨得牙根痒痒。偶尔退出个一两届也没有什么。”
在文钦的做法面前，崔家的众人已经同仇敌忾。如此事情就显得好办了很多。崔继尧微笑道：“其实要挽救郁离枫没有那么困难。虽然他在帝国斩头露面的时间不长，创下的人脉却非常可观。籍着在北方的军功，萨娜麾下的许多将士都在念及他的好；凭着与祁楚玉的关系，祁云山也能为他调动起不少南方集团军。帝国世家里，谈得上人缘不错的差不多也能有上七八个……”
“单靠差人走关系救不下郁离枫的。”沈睿忽然插话道。
“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崔继尧知道沈睿是三虎中最聪明的人，故而特别期待建议他的。
“文钦是皇帝，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他根本不怕别人去和他磨嘴皮子。要让他低头，得用猛一点的法子。”沈睿的嘴角微微翘起，“话说现在，不是有个现成的把柄在手上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