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的传播速度永远都比好事快。无论内心有多么不情愿，崔家的一干女眷到底还是来了，那急急切切的步伐和面容，让崔家的三位男丁直直感到头皮发麻。
率先迎上来的林冰可和谢芳萍走到各自丈夫的身边。林冰可拉着崔允言的袖子问道：“允言，铜像坏的严重吗？到底能不能修好？”
崔允言没有回答妻子的提问，自是轻轻摇头。林冰可看了看旁边面色沉重的郁离枫，以商量的口吻劝说丈夫：“要不我们照着铜像的样子再铸一个，顺便赔郁离家一点钱……”
“如果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好了！”崔允言苦笑，“那是人家的镇宅之宝，是人家先祖的替身，是整个郁离家族的象征和门面。只是可惜，崔家这个朋友当得太差劲了……”
“那我们又该怎么做？”林冰可比较胆小怕事，眼眶里的泪珠竟然直接掉了下来。
“少侄，铜像被毁一事，是崔家对不住你们郁离家。不过请你相信，崔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就算是别人拿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也休想逼我们就范！”谢芳萍是个健谈的人，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像林冰可那样失掉方寸。
郁离枫深吸一气道：“我当然知道，事情是隐藏在崔家的内鬼干的，而且他背后的势力肯定不会小。”
“等揪出了肇事的，无论他是谁，崔家都可以任凭少侄发落；至于他背后的势力，少侄不用担心，你对付不了，安平崔家也会对付他！”
谢芳萍此刻冷厉的眉目和声音让郁离枫觉得，这个女人没进宪兵团简直是浪费人才了。
但林冰可和谢芳萍都还不是那个最激动的人，也不是崔家的三位男丁最担心的人。随着一声声声“姥姥，你走慢一点”的劝慰响荡在耳际，众人都明白地知道，最不该知道事情的人来了。
“陷害，陷害，这是处心积虑的陷害！”赛玉珠情绪非常之激动，龙头拐杖与地面的碰触砰砰有声。那猛烈颤抖着的苍老身躯如果不是有崔燕妮和周绍英扶着，估计一个踉跄就直接趴窝了。
“母亲，你怎么来了——”
“奶奶——”
崔云栩一家纷纷凑了上去。十多码的道路于九十岁的老太而言可不是一个容易的距离，尤其是在对方情绪激动可能随时都会岔气的情况下。
“扶我过去看看！”赛玉珠的喘息很急促。
崔云栩心疼地说道：“母亲，你走路太不容易了，我让奴隶和侍卫们把雕像拿过来给你瞧瞧不就行了嘛？”
“扯什么淡？”赛玉珠全然听不进儿子的劝告，“你好歹也是帝国的三大卿之一，应该懂得查案不许破坏现场的道理。区区几十码的路而已，这点距离，还难不住你的母亲！”
崔家人都知道老太的倔强，面对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也就不再继续劝说。经过郁离枫身边的时候，赛玉珠的脚步停了下来，用一幅沧桑的音调说道：“孩子，崔家对不住你们郁离家啊！”
郁离枫连忙上前施礼道：“奶奶，这事情我心里有数，和崔家没有关系！”
“好孩子，燕姝没错爱你！”赛玉珠言罢，拖着老迈的足部一点点向仓库走去，崔家的女眷和男丁或是搀扶，或是簇拥，生怕出了一丁点差错。
郁离枫也带着伊波拉斯跟了上去。就心情而言，他自然是最难受最愤怒的，但他并不怪罪崔家，尤其是年迈的赛玉珠老太。铜像现在已经毁了，若是赛玉珠再出事，那就更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结果。
站在分崩离析的雕像前足足有三分钟光景，赛玉珠老太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令崔家的一干儿孙和媳妇们反复心惊胆颤。不管是身体上的折腾还是心灵上的打击，作用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年人身上都不是小事，更何况赛玉珠骨子里还有着一股出奇的拗劲。
所幸，赛玉珠老太不是一个圆融的人，但她也绝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我本以为幕后黑手能有多大的能耐，想不到他竟是个没种的，没种到用一些小瘪三都不屑用的小把戏！”渐渐凝定心神后，赛玉珠老太展现出了一个世家大户老祖宗所特有的镇定风范，向郁离枫道：“孩子，你记住一件事情，真正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不是显赫的门第，不是先祖的威名，而是一个人的能力与品行，以及他所选择的道路。一个人本领出色，行得方正，就算历经千难万苦，总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相反的，若是一个人倒行逆施，坏事干净，就算给他一个天下，也迟早都会崩掉。”
“谢谢姥姥，我也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对于赛老太，郁离枫是出自内心的喜欢和敬重。
“不用害怕那些使小手段的人。阴谋者之所以喜欢用阴谋，在于他永远都是高估自己所获得的好处，而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和使用阴谋所会引发的风险。让那些人见见光，他们就不可能会有翻身的机会。”赛玉珠刚刚迈开脚步又收了回来，看着郁离枫的面孔半晌，认真言道：“雕像的事情，崔家会给你们郁离家一个交代！”
“姥姥放心地去休息呗，有我和几位世叔，还有法相大人在，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
赛玉珠笑着摇了摇头：“孩子啊，说起断案，我的儿子和孙子的确很能帮得上忙。不过我要告诉你，在崔家，他们的断案本领并不是最好的！”
郁离枫不禁感到好奇起来。作为帝国的司法世家，崔家断案人才辈出并不奇怪，问题在于，在崔家究竟隐藏了什么人，断案能力还在帝国的法务卿和审判庭庭长之上？
看着郁离枫疑惑满面的样子，赛玉珠抛出了一个煽风点火也似的疑问：“你猜我向你推荐的是谁？”
郁离枫自然是摇头。安平崔家的背景实在是太庞大了，司法界的人才也太多，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头绪。
“是我姐！”崔燕妮甜甜地回应道。
崔燕姝？
郁离枫的心底陡然一跳。他实在是无法想象那个诗才堪比名家，画技令鬼才惊诧，气质出落得像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竟然还具备着洞悉人性黑暗的绝世精明？
觉察到了郁离枫的反应，赛玉珠的脸上洋溢起兴奋的微笑：“我那位曾孙女可是世间少有的天才。不仅吟的一手好诗，写的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受崔家门楣的影响，从小她都喜欢看一些案件卷宗。耳濡目染的时间一久，她还掌握了一手让她父亲都自愧不如的断案本领。十三岁那年，允言审判一桩贵族家庭的财产纷争案时出了疑惑，还是她帮忙出的主意。”
崔允言自然是无需和自己的女儿争个长短，毕竟祖母在人前夸奖自己的女儿，作为父亲的他也感到非常高兴，向郁离枫道：“燕姝帮我断的案子远远不止一次。自那件事情之后，每当我遇到疑惑，都会过问她的意见。可惜我那女儿不喜欢抛头露面，否则帝国名垂青史的女法官里，肯定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可惜燕姝又不在这里……”郁离枫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想见崔燕姝的愿望渐渐强烈了起来。
见此情形赛玉珠自然是分外高兴。老人春风满面地说道：“孩子，你真个想见到燕姝的话，其实也不是一件什么难事。我们有办法让燕姝在半个小时内赶回来。”
适才谈人生大事的时候，咋没见把办法用上呢？郁离枫的心犯起了嘀咕，不过他作为崔府的访客，心里面想想就可以，说出来就显得唐突了。
老人如何不知道郁离枫的心理？但见赛玉珠的身形微微一转，面向远方说道：“孩子，不要怪我们刚才不帮你找燕姝。你应该知道，像我曾孙女那么完美的女孩，整整期待了你十四年，你都没有一点想要和她在共渡一生的心思，甚至连急着和她见个面的打算都没有。你对祁楚玉倒是很贴心的，在灰木堡一见定终生不说，她让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她不让和你和别的女孩子相处，你就对我们家燕姝不来劲，你说，我们崔家是不是可以生气呢？”
一旁的伊波拉斯本来对铜像被毁一事非常怄火，但听见了赛玉珠的话，竟然咧着嘴笑了起来。那样子分明是在说，让你骄傲让你专情，现在知道坏处了吧！
郁离枫略略上前一步，拱手道：“姥姥，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了一生是不太平顺的。燕姝不和我在一起，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若燕姝是那种向往平顺的人，她早就嫁人了。”赛玉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再次看着郁离枫，苦笑一声道，“也罢，每个人的一生里都会错过一些事情。当年你的曾祖父郁离云对我也很好，可我最终选择的是云栩的父亲崔广中，如今轮到我的曾孙女来承受苦果，也是一报还一报。”
郁离枫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像赛玉珠般青春时倾国娇艳，再加上性格豪气见识不凡，任何英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都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当然赛玉珠的一番话在崔家众人听起来就不是很对滋味了。在一众子孙面前谈论自己和其他男人的风流轶事，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嘛！
看到儿孙和孙媳妇难堪的表情，赛玉珠笑着说道：“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爱英雄是女人的天性。和郁离云最初交往的时候，我也是很开心的。不过我后来发现，他身边似乎永远都少不了女人，他也做不到为我放弃别的女人。所以我后来选择了云栩的父亲，虽然他不是英雄，可他愿意对我一心一意，这是郁离云比不了的。”
郁离枫微笑着回应道：“我曾祖父后来依旧风流过一段时间。不过等他结婚了以后，他就不再对其他的女人起心思了。”
“那是自然的，和一百个女人眉来眼去，也比不上一个女人真心对你。”赛玉珠的目光在郁离枫的心口停了少许，神情渐渐平静下来，“若是你同时遇上燕姝和祁楚玉，你会选择哪一个？”
“我……”郁离枫发现，他没法作出选择了。
“很好！”郁离枫并没有给出答案，但这一点于赛玉珠而言，却又是最好的答案。原因无它，一来郁离枫的回应说明，崔燕姝是能让他有好感的；另一方面，郁离枫还能算是一个对感情忠实的男人，不会仅仅因为诱惑大而突然改变态度。
“不管你将来选择哪一个作为自己的对象，女人永远都是钟情于可靠的男人。”赛玉珠轻轻笑了笑，“好了，只顾着谈感情，把要事都给忘记了。燕妮，你带着大哥哥去做道具，务必取让姐姐早点回来。”
一想到即将和未来的弟媳单独相处，郁离枫隐隐感到有些不自然起来。但是崔燕妮反而比他大方多了，直接拉着他的手便往仓库外面跑。
“你能不能慢一点？”
看到崔燕妮脚步生风，急切地在崔府里穿来穿去的样子，郁离枫担心她会一下子撞到树上。
“怕什么，我可是运动健将。”崔燕妮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文静的郁离槿配一个活泼好动的崔燕妮，倒是能让他的日子生色不少。郁离枫不得不承认，弟弟在“踩****”方面一点也不比他差。
崔燕妮带郁离枫去的地方是一间独立的庭院。院中栽着大量的桂树，有一汪池塘，一座假山，还有一座小巧别致的房屋，风格似极了很多外地的禅院。房屋正上方的牌匾上，写着三个极其优雅的古字：“聆泉室”。
“好一派书香门第的气息。”进入屋子正厅后，郁离枫都要被里头的气象给惊呆了。三面的墙壁挂满了美轮美奂的山水画，足足有二十副之多；几处茶柜上摆放着气息古老的竹简；所有的桌椅和柜子都是刻有回形山纹图案，油漆是绛色的，整体气息古朴而又典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在房屋的周边有着四五个站岗的侍卫，似乎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样子；但最令郁离枫意外的是屋子里头的两名健硕泰恩女奴，那不就是昨天在元老院门口碰头的嘛——
两位泰恩女奴自然也是知道郁离枫的，见到她出现在此地，嘴巴都张成了大大的圆形。
“这是你姐姐的屋子？”郁离枫没想到，崔燕妮带她来的地方，居然是燕姝的居所。
“当然了。我经常和二姐一起做灯，只有她这里才有最现成的材料——”崔燕妮朝着两位泰恩女奴一挥手，“卓雅，蓝妮，我和大哥哥要做一盏‘幸运女神的礼盒’，你们帮我拿材料过来。”
“幸运女神的礼盒”是帝国的年轻人用来在节日期间进行许愿的（大多以祈求爱情为主），但是谁能想到，崔燕姝和崔燕妮竟然用它来传递信息。郁离枫不禁感到好笑，聪明人总是能将一些寻常的东西赋予它不同寻常的作用。
竹篾、小刀、宣纸、浆糊、细麻丝、蜡烛、五彩的丝绸，一件件必备材料摊上了圆桌，意味着可以动手施工了。
郁离枫拿着小刀，照着第一根竹篾就要切下去，崔燕妮起手拦住了他：“不行，太短了！”
“你要做多大的家伙啊？”郁离枫感到好奇起来。
“长宽至少要两英尺，高三英尺！”
论体积而言，这个数字是寻常“礼盒”的八倍之大，简直就是一个傻大粗。
看到郁离枫愕然的神情，崔燕妮解释道：“我不知道二姐现在的位置在哪里，为此我们需要让标记做的显眼一些。可以的话，我希望绸带能做到十英尺长，越长的话二姐越是容易看的到。如果灯做的太小，它是带不动绸带的。”
郁离枫轻轻点头，照着竹篾一刀刀地切了下去。
将框架用细麻丝系好之后，再用糊精盖住四周和顶部，一盏“礼盒”便顺利成型。如此巨大靠着一根蜡烛自然是难以预热的，为此崔燕妮将底下的蜡烛放了四根，都用竹篾固定结实。
只剩下最后一道材料了，郁离枫问道：“底下的绸带绑什么颜色？”
“红色代表家里有喜事，黑色代表年轻的人去世，白色代表年长的人去世，蓝色代表家里来了贵客，其他的都可以用，你看着办。”
因为天色有些阴沉，郁离枫便选了黄色的绸带，按宽一英尺半的规格裁剪。为避免损坏布料，他是按纵面裁的，并且是裁了三条拼接而成，这样能让绸带的长度达到十英尺。
做好了这一切就可以放灯了。因为有风的缘故，巨大的礼盒在天空中摇摇晃晃的，郁离枫和崔燕妮一度担心它能不能实现目的。不过看到礼盒远远地飞出了视线以后，一切都不在话下。但愿灯能和本身的名字一样，放出去之后，很快就能抵达幸运女神的手上，并能收到后者满意的回馈。
这样一个礼盒自然能够引起帝都人们关注的目光。每一个驻足的人们都在谈论，到底是谁在白天放灯，莫不是许了一个白日梦？
唯有离崔家两百米开外一处塔楼上的身影例外。一袭衣衫和崔燕妮完全相同的崔燕姝，看着从家里飘出来的“幸运女神的礼盒”，目光里闪过了一丝隐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