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萨娜的恢复能力是极强的。郁离枫留意到，刚刚回到军堡大厅的门槛，她就重新成为那个刚强历练的女公爵。那些一度令她难以承受的悲伤和失落感，似乎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在大厅里守候的依然是蛮王塔克汗一家子，连座次都没有改变。值得一提的是艾琳公主，她坐在蛮王右手的第三个席位上。在被解除了捆绑并获得郁离枫和萨娜的谅解之后，她看待两人的目光明显平和友善了很多。至于崔斯坦则没有出现，想来是伤势太重，被安排到一边进行照顾去了；抑或是担心他的粗野会让诺恩部族太掉面子，根本没打算让他出席。
“大王的确是英雄守信之人。这三年来，我和父兄天人两隔，甚至担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和他们的遗骸相见。不过今日，这个心愿总算是了结了。难能可贵的是大王身处偏远之邦，竟能以帝国的礼仪将父兄予以厚葬。此等恩德，萨娜必定铭记于心。”
这一次，萨娜没有坚持自己的要强，单膝向塔克汗行了半跪之礼。
显然，她是在用这个方式告诉塔克汗一家，她敬重的是对方的信义，而不是其王权和威势。
这点心思塔克汗一家如何不知？塔克汗轻轻摊手，示意萨娜和郁离枫在主宾席位上就坐，而后轻笑着说道：“诺恩民族素来敬重强者，敬重英雄。继俞云宗以后，近三十年来，我一直视萨尔加为我遇到过的最强对手。萨维成年，其文韬武略不在父亲之下。在我们的习惯里，这样的人，不分敌我，将来都是能够进入英灵殿的。”
萨娜同样报以微笑：“帝国对于强者和公理同样尊敬。在帝国的传说里，大王是‘能够与神较力的男人’。这样的威名，整个大陆上除了大王，再也没有第二人能够获此殊荣。”
听完萨娜的话，塔克汗笑着端过一盏茶，略略品咂了一口，并不回话。
唯有梅克莫阴笑一番，把本该由蛮王表态的话头接了过去：“奔腾的确是尊重强者，尊重公理啊。面对我父王的英雄统帅，面对诺恩民族收复自身失地的正义要求，非但不曾撤兵，反而一直在硕林营地囤积重兵，并陆续杀害我族士兵，掠夺我族男女老幼为奴。至于最近，那就更不要说了。贵国军队使用诡计，害死我兄长恩图尔。这样的事情，算是哪门子的尊重强者，又算是哪门子的尊重公理？别人不清楚，你萨司令难道还不清楚吗？”
萨娜闻言色变。两国交战，素来都是用拳头说话。但是站在别人的屋檐底下，这套理论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对方根本不需要讲任何道理，直接把两人拿下了。
不过，萨娜不好讲的话，不代表郁离枫也同样不方便说。在很多时候，副使往往是那个搏击风浪的人，原因只是在于，主使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而副使只需要在场面上不落下风就够了。
“梅克莫王子的话何其荒谬。如果大家都讲道理的话，那我们也不怕把话说开——”
郁离枫轻执茶盏，面色沉静不波：“众所周知，五百年以前，从北海以南一直到整个大奔腾河流域，这片土地一直出于欧林人的统治之下，他们才是这里的旧主。至于诺恩民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的发祥地，应该是北方的海姆尔半岛吧？”
交锋开始了，双方各自为自身的代表捏了一把汗。梅克莫的神情阴晴莫测：“确实正如你所言，诺恩民族发祥于海姆尔。但是在奔腾帝国自独立之后，一直都是在向东和向南发展。对于肯特山以北的荒原，并不曾视为自己的核心去经营。倒是我们诺恩民族视肯特山以北为宝地，并为此付出了足足十多代人的努力和牺牲。不过到了你们的昭武皇帝文拓手上，又从我们手上把克林腾和硕林抢走了。现在诺恩民族要求你们归还肯特山以北的所有土地，并释放所有被奴役的诺恩百姓，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塔克汗饶有兴趣地看着郁离枫，期待他会有怎样的表现。
“王子显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郁离枫合上茶盏，面色渐渐变得严正，“奔腾帝国起兵反抗欧林人的奴役之时，整个华族只有区区十万人，而单单在山阳盆地的欧林人就有三十万，关西盆地的欧林人不下两百万，关东平野更是有四百万。帝国团结了华族、夏族和东夷三大民族，几经亡国灭族之祸，用了足足三百年，才打下整个大奔腾河流域，又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去巩固它。但是你们诺恩人呢？整个肯特山以北那么大的地盘，才区区一百三十万欧林人……”
“你说的数字有什么根据？”梅克莫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有没有根据，你的兄长达斯玛在帝都大学里读过书，问问他就知道。我相信我只会少报，没有多报。”郁离枫轻描淡写地糊弄一声。
然而达斯玛依旧沉默。梅克莫冷笑：“那并不能说明什么。”
“当然能说明很多问题——”
郁离枫起身，神情越来越慷慨，措辞也越来越熟练：“在抗击欧林人的奴役上，奔腾帝国和诺恩民族算得上是难兄难弟，同时也是并肩作战的好战友。既然是战友和兄弟，那就有一个分功的问题，亲兄弟明算账。我个人以为，梅克莫王子以抢的快为上，按照先入为主的理由确定最后疆界的办法相当不合理，因为这没有考虑到双方出力的不对等。应该按照打败的欧林人数量为准来勘定疆界。从北海以南到整个大奔腾河流域，所有的地盘都应该纳入这个计量范畴。至于数据嘛，那就以帝都大学的文献为准，我相信我刚才的报备只有少报，没有多报。”
萨娜顿时忍不住发笑。好家伙，信口开河的本领确实很有一套，看来自己找他过来是找对人了。
达斯玛的眉头开始微微地皱了起来。按照奔腾帝国的文献为准，开什么玩笑？他自己翻阅过那些资料，太了解南方人为自己报战功时的统计数据了。
然而梅克莫没有那么容易放弃：“肯特山以南的大奔腾河流域，不管是水热还是光照，条件都十倍于肯特山以北的荒原。奔腾帝国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这一点，莫非郁离使君竟是不清楚？”
郁离枫轻靠椅背，神情显得十足轻松：“话不是这么讲的。肯特山以北的土地用来种谷物自然是差了点，但是用来种土豆和燕麦的话，不仅产量和南方不相上下，而且还不容易得病。再说了，一片土地的价值，哪能总是盯着粮食看。奔腾的山阳、关西两大盆地加一个关东平野，除了种地，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连石头也得从大老远的山上采；不像克林腾和硕林两大平野，一锄头挖下去，不是煤就是铁；森林里的木材多得砍不完，草原上的毛皮多得穿不完，水里的鱼多的吃不完。这北方的土地，没有一块是多余的。你看不上眼的地方，没准明天就能挖出一堆金子来呢。”
达斯玛的脸上爬满了黑线。虽然北方物产丰富不假，但是这个郁离枫所说的，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萨娜倒是觉得心情大好。这家伙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对胃口了。
梅克莫闻言大笑，继而起身，用玩味的目光看着郁离枫，正色说道：“郁离使君把北方的土地都说的那么好，要不诺恩部族和奔腾帝国换换？肯特山以北归奔腾帝国，肯特山以南归诺恩部族，如何？”
郁离枫连连摆头：“在奔腾帝国有一句古话，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就算再好也不能要；属于我们的东西，再差也不能丢。话说梅克莫王子干嘛要一直盯着土地呢？双方完全可以做生意，取长补短嘛，那是多简单的事情。换家底的影响实在是太过于恶劣，一不小心双方都觉得亏了，那该多难看。”
梅克莫依旧轻笑：“只要你们肯换，诺恩部族绝对不会觉得亏。”
“看来梅克莫王子对换土地一事非常有诚意啊！”郁离枫轻叹。
梅克莫点头，然而其声音依旧冰冷：“可惜奔腾帝国没有诚意。”
“谁说我们没诚意？”郁离枫目光瞥向萨娜，“萨娜，梅克莫王子铁了心的要换土，你看咱们能不能让个步，答应他算了？”
萨娜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咱们是过来解决私事的，连正式使团都不是。别说你，就算是国务卿大人持节出使诺恩，他也不敢做这样的决定，你想被陛下当众吊死么？”
郁离枫猛地一拍脑袋：“太不好玩了，一点权限都没有，等我回到海恩城，找皇帝陛下要一张盖印的纸，内容可以自己填，想跟谁换就跟谁换，想换多少就换多少。这男人啊，还是得要一点权限才能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业。像我们现在这样出使，跟个叫花子似的，实在是有悖于帝国的体面。”
“你的观点我完全同意。顺便让国王陛下再给你个官当当，比国务卿大就行。”已经入味的萨娜，也开始和郁离枫唱起了双簧。
杨鸾玉、达斯玛、艾琳和拜恩听到这样一番交涉，个个大眼瞪小眼。这哪里是一个使者的样子，分明就是流氓无赖的做派嘛——
梅克莫的脸登时就气的铁青。他倾尽自己的才智，本想在初期谈判里重挫一次对手的信心，好为后面的交涉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不想谈了半天才发觉到对方竟然是在戏弄他。对于一个以智力自傲的人来说，这几乎是能让自己抽耳光的耻辱了。
“啪——啪——啪——”
三声清亮的抚掌令众人的目光回归王座。但见蛮王塔克汗起身，龙虎一般的身形再一次在宾客席前立定：“我一直以为，两位只是会带兵打仗的大老粗，不过今天的碰头让我相信，两位巧舌如簧的外交智略，也顶的上千军万马。”
郁离枫和萨娜同时起身行颔首礼：“大王过奖了。”
“有那么一些人，用何等溢美的词去形容都是不为过的。”塔克汗的目光在萨娜脸上游离少许，“萨娜，你可知道，我肯答应与你交换遗体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大王和我一样，都迫切地想要和亲人团聚？”萨娜几乎想也没想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完全不是！”
塔克汗冷笑，继而踱开半步，“我是一个君主，做任何事情，都只会选择最有利的结果。”
郁离枫和萨娜同时感到内心一紧。听塔克汗的语气，莫非他是要变卦？
“你们肯定不会知道，我塔克汗至少有四个儿子，至今都和那些不知名的诺恩勇士们埋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也不想多问。诺恩民族和奔腾帝国不同，就算是我们的神，其死的意义都是让活着的人过的更好。靠着扣押和侮辱一个人的尸体令其亲人伤痛，这种做法不仅下流而且无用。一个人做出了伟大的业绩，自然会有史诗为他们进行传唱，而不是依赖于那些冷冰冰的墓碑。所以，你们送恩图尔的尸体过来，我还萨尔加和萨维的骸骨给你们，从效果来说，不过是换了两件不重要的东西。”塔克汗的神情平静非凡，俨然一入定的老僧。
艾琳很机敏地站到了达斯玛的身后。其用意很明显，父亲要和对方摊牌了，她还不想成为那个被挟持的工具。
萨娜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种情况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最终它到底还是来了。
郁离枫感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握紧。但是眼下这情况，动手真的是个好主意？
撇开那个号称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男人不谈，眼下的达斯玛、梅克莫和拜恩，三大王子貌似没有一个容易对付。这些智力深邃的人，全然不是崔斯坦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可以比拟。
所以蛮王塔克汗连看也不看郁离枫的举动，只是在那里近乎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用两个已死的旧的威胁，换来两个活着的更大的威胁被彻底解决，这笔买卖是在是太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