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娜以一种平静的目光打量着恩图尔。作为蛮王最勇猛善战的儿子,眼前这家伙确实可以算得上是天赋异禀。撇开其狂野的外形和凶残的气息不论,那一身钢雕石琢的肌肉,足以令帝国内最出色的武斗家相形见绌。
“一个人的语言可以撒谎,但是身体却是不会撒谎的。”记得有位哲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十月的北国,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但恩图尔仿佛天生就对寒冷免疫似的,除了夜间睡觉,他的上身从来都不需要任何覆盖。在这片荒原上,他也是唯一不穿亚麻,不带兽皮的蛮族军人。一个人的身体素质需要多么优秀,才能直接用它来对抗大自然风雪的洗礼?同时他又需要多么精深的剑技,才能不需要盔甲防护在刀光箭雨中存活下来?
他并非刀枪不入之躯,大小二十多道伤痕已经说明了他一生中所经历的危机和惨痛。这些伤痕或者来自南方的两个帝国,或者来自于同族的训练,或者来自于兄弟的争斗,或者来自于父亲的教诲。但是其中最重的一处,莫过于右边胸口上那个杯子大小的疤。那是萨娜兄长萨维的杰作。因为它,恩图尔足足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之久。
“伤痕是属于男子汉的勋章。一个没受过伤的男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诺恩狂战士的信典,经由恩图尔的身体来诠释,可以说得上是淋漓尽致。
恩图尔同样也在打量着萨娜。这个实际年龄比看起来要小上很多的女人,在他伤重卧床的那段时间里,就已经成为诺恩民族老少咸知的梦魇。超过三十万的同族因为她的出现而被屠杀和奴役。
恩图尔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挑战萨娜。但是慈爱的父亲却告诉他,以他伤重初愈,剑技久经荒废的状态,根本就打不过萨娜。他自己的输赢是小,但是让诺恩民族丢脸的话,那他这辈子都会彻底完蛋。
为此恩图尔苦练了一年,以牺牲上百位陪练的狂战士为代价,勉强恢复了一身炉火纯青的剑技功夫。
不过在那个时候,父亲又给了他另外一个要求,让他学习南方人的语言和文化知识。
乖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恩图尔十分反感,但是他不敢反对自己的父亲。
他是很粗暴狂野,但那主要是对外人尤其是敌人而言。在父亲塔克汗的面前,恩图尔还算是一个听话的儿子。
如今见到萨娜,恩图尔总算知道了父亲要他学习南方人知识和文化的理由了。最起码,父亲看女人的眼力,就比自己要有远见的多。
在二十五年的征战里,恩图尔不是没有掳掠过其他民族的女子。无论是黑发黑眼的华族,栗发栗眼的夏族,咖啡色发丝的东夷,沙金发青眼的龙族(龙川居民主体),抑或是金发碧眼的诺恩人自身,几乎每一个族群的女子恩图尔都有品尝过。但是恩图尔觉得,那些女子无一能与萨娜相提并论。要么是太过于娇小玲珑经不起折腾,要么是五大三粗没有任何情趣可言,哪里能像萨娜这样集精致与大气于一身,她的身材高挑而不显得笨重,她的面孔刚劲又不失温柔,她的胸脯饱满而又不失弹性,她的腰肢纤细而又不失力量,她的大腿……
对南人文化只是粗略得懂一点皮毛的恩图尔,并不知道世界上有着一种叫做“贵族气质”的东西。不过把萨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他感觉到,若是自己将来成为诺恩人的王,那么这个女人用来做王后会非常不错。
最起码,她应该能生下符合诺恩人审美观的王子或者公主。
不过,恩图尔虽然满意了,萨娜本身却很不满意。
在恩图尔的身上,她看到,对方除了可以炫耀的肌肉,以及一身可以用来恃强凌弱的格斗功底之外,就没有任何值得她欣赏的东西。
事实上,除了祁云山,其他的男人在她的眼睛里,也都算不上什么了。不然以她出色的个人条件,以及大名萨家威名赫赫的家底,她干嘛一直单身了那么久?
而让萨娜最无法接受的一个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了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杀死过自己亲爱的兄长;这个人的父亲,杀死过自己敬爱的父亲。
那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更不要说与其同床共枕了。
一想到萨尔加和萨维的死,萨娜不由得怒生心底。她轻轻抬手,摘掉司令官的缨盔和大红披篷,大步走向战阵的中央。
猎猎北风将萨娜的卷发抖得凌乱飘摇,却无法撩乱她冷厉的眼神,以及一颗无比坚定和决然的心。
她没有携带盾牌,她甚至根本就不抱防守的信念。面对恩图尔,试图阻挡他的重剑根本是自欺欺人的幻想。她已经清楚地听参加过克林腾战役的老兵说过,当年萨维就是试图用的盾牌防守,被这头力大无穷的蛮牛一剑把制作精良的盾牌劈成两半,并顺势将萨维的腕骨扫断了一根。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萨维不至于败北,父亲也不至于那样殒命。
恩图尔笑着丢掉了盾牌,这才是他所期望看到的方式。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打败萨娜,要让这个让奔腾帝国上下为之骄傲的女人成为他恩图尔的女人。
“司令官大人,你不要去!”一个亲兵悲愤异常,上前一把抱住萨娜的小腿。
“滚开!”单凭声音,萨娜已经听出对方是自己年轻的亲兵小队长柯云,但是她仍然一脚将对方踹得对方连续翻滚了好几个跟头。
一股殷红的血自柯云的嘴角缓缓流出,但柯云一点都不觉得痛,只是趴在地上苦笑:“战友们,奴隶们,相比于司令官,我们的身世是何等的卑微,我们的生命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然而这一刻,我们大家都在干什么?为了我们这群微不足道的命,居然可以让司令官去犯险,我们值吗?”
“不值!”几百个异口同声的回应,在阴郁的秋原上平添了许多豪迈和悲壮。
“柯云,你想干什么?”萨娜隐隐感到一种不好的预感。
柯云的笑容依旧在继续:“司令官大人,你这个决定未免太过于自私。自己去做英雄,而让我们这群人苟延残喘,活着回去承担骂名,生不如死。你这不是救我们,是害我们!”
“放肆!”尽管从内心深处来说,萨娜非常欣赏柯云的忠诚,但是在眼下,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柯云这样斥责自己。她毕竟是一军之主,有着军主的尊严与傲然。
“请司令官大人收回决定,不要选择去和一个畜生比武。”柯云不容置辩地说。
恩图尔愤怒的咧了咧嘴。他的华语学的不怎么好,但是“和一个畜生比武”在南方人的世界里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萨娜的声音依旧带着怒意。
“如果司令官不答应,柯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柯云从腰间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命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这个赤胆忠心的护卫,没有牺牲在敌人的剑下,而是倒在了自己固执的决定里。萨娜悲愤异常,再也顾不上和恩图尔比武,而是大步上前,半跪于地,一把托起了对方的脖颈,“柯云”,“柯云”,“柯云”,一连呼唤了三声——
弥留的柯云缓缓睁开了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所吐出的字,依然是“请……司令官……大人……收回……决定……”
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就在萨娜抱着柯云渐渐冷去的身体,大颗泪滴滑落的同时,她再一次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请司令官大人收回决定……”
约摸十名护卫横起佩刀,在自己的脖颈拉出一道殷红的血丝。
但护卫们的行动显然只是一个开始。随着又一声“请司令官大人收回决定”的发出,扑通扑通之间,居然陆续倒下了三十多人。
这一次不光有亲兵,甚至还有一三六军团的奴隶。
恩图尔和诺恩士兵们被吓傻了。这群南方的蛮子,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萨娜的眼睛湿润了。这些并没有接受帝国半点恩惠,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是为帝国所奴役和迫害着的卑微的人(不,甚至在帝国的百姓眼里,他们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群“会说话的工具”),如今却先为了她和强敌交战,现在却为了她改变主意而选择了自我牺牲。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时间伤感了。萨娜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表态,这群人有可能会为让她改变主意而选择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不归路。
“够了,我答应你们!”萨娜起身,返回奴隶和亲卫的中央,一脸傲然地说道,“对不起,恩图尔,我不能答应和你比武。我改变了决定,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选择和他们一起。”
“你……”恩图尔愤怒的手指猛指萨娜,“你们南方人不守信用!”
萨娜的嘴角浮起惨淡的笑,“不,南方人是守信用的,只是我不守信用。我不该骗你,我已经有男人了,我是个破鞋,不能做你的女人,更不能做你的王后。”
一干亲卫和奴隶们听着脸色大变。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啊?司令官明明就没结婚,还是个守身如玉的女子嘛!
“基拉(杀了他们)——”
一名万人团团长对着恩图尔嘀咕了一句,继而整个诺恩人的军团都同时敲打起了武器和盾牌:
“基拉——”
“基拉——”
“基拉——”
恩图尔有些犯难了。尽管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很想杀死萨娜,但当他真正面见和接触到萨娜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她和以前那些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不同,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其他女人无法企及的东西。
不过,若是放过她的话,诺恩人的边境将会在很长时间里一直遭受这个女人的威胁。自己的族群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将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一次抓到她。
正在这时,北方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整个诺恩人的队伍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一个传令兵哆嗦着向恩图尔叽里呱啦了几句,恩图尔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诺恩西农宁加,比克伊利,拿莫代古拉基拉(诺恩勇士们,赶紧调头,和我并肩杀敌)——”
恩图尔一声令下,所有的诺恩士兵们纷纷转向,开始大步向北方前进。
不过才走了两步,恩图尔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伸指指向萨娜众人:
“莫西米亚,阿尼达西安(留三千人,看住他们)——”
萨娜和众人喜极而泣。那几个人,到底没有让自己失望。而随着他们的返回,整个战争的天平将开始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