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青烟袅袅,一个身穿棕红色大袍的男人手持戒尺,面色温煦的在大堂内走来走去。
而他身前,有屏风隔开二十余张桌子,每张桌前端坐一位身穿儒装之人,有老有少,皆是手持毛笔,时而思索,时而奋笔疾书。
这男人望向窗外沉吟片刻,又看了看那还剩下两寸长的香,便抬步向各个屏风走去。
不一会,就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拽了出来,那老者一脸愧色,身上满是墨渍,几个身穿官服的男人拖着他离开了考场,而后那窗外似是传来了一声惨叫和几个骂骂咧咧的怒吼。
“你个老不羞!花甲之年来赶考,我等还念你勤奋!想不到你竟敢作弊!今日非得打断你的狗腿!”
……
考场内似乎有些躁动,方才那红袍男子轻轻咳嗽一声,用戒尺敲了敲香炉,震落几许香灰,而后说道:
“考场肃静,禁止喧哗!如有再者,取消资格,逐出场内!”
话音刚落,整片考场再度寂静,唯有那沙沙写字声不断,再无他音。
只见那靠左的一处屏风内,一位白衣少年端坐,他眉清目秀,长发紧束,手持毛笔奋笔疾书,面带一丝笑意,时而摇头晃脑,颇有一番文豪气息。
身上的白衣有些破损,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清新出尘之意,就连那监考文官看向他时,心中也不由得赞叹一声:真是个英俊潇洒的才子!
监考文官再度抬头,见那香炉中的香恰巧燃尽,随即抬手摇了摇桌子上的一个金色铃铛,而后那周遭便走出四个大汉,沉默不言的开始收卷。
白衣少年恰时停笔,面带微笑沉着稳重的将毛笔搁置一旁,轻轻吹了吹那张考卷,静待大汉收走。
而这个时候整个考场再度有些喧嚣,只见一旁的屏风内,一个三十余岁,头戴儒冠的男人两手抓着考卷,被从屏风内拖了出来,他一边哀求一边拉扯着考卷道:
“求求你,再给我点时间,我还有一点就写完了!求求你……”
但是他的恳求并没有换来时间,反而是两个大汉将其拖出了门外,又是一声哀嚎在门外响起。
“少年留步。”那红袍文官叫住了将要离去的白衣少年,他温煦的笑着,示意少年走向前来。
“不知大人有何赐教!”白衣少年弯腰拱手道,语气不卑不亢,那对眸子犹如两汪碧潭,清澈见底。
“果然英雄出少年,不错不错,一表人才。”红袍文官抚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晚辈夏楠,南国南域青云县人!”夏楠答道。
“今年岁多大?”
“不满十三!”
“不错不错!真乃天才!老夫方才观你答卷,下笔行云流畅,神色自若,便知你定是不凡,虽未见你答卷内容,却也知晓定然不失所望,这次状元名头,怕是有你能夺的机缘啊!”
“前辈谬赞,晚辈不过贫读几年诗书,怎么能跟沉寂书海多年的各个兄台相比。”夏楠谦虚回答,声音依旧平淡,无喜无悲。
“此言差矣,”红袍文官目露赞赏,却语气严肃道:“莽读诗书数百载,不如一朝顿悟强!那些个秀才,死读书读死书,纵然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能成什么事,也就是这些个酸儒腐辈,才让我们读书人常被笑话!”
“前辈教训的是!晚辈当改过!”夏楠闻言眸子一亮,诚心诚意说道。
“你倒也无错,无需改过什么。”红袍文官摆了摆手,神色更是无法掩饰的欣赏,随后说道,“我看与你有缘,你可愿意拜入我门下?”
“额,小辈有眼无珠,不知前辈是……”夏楠闻言一愣,随后说道。
“哈哈哈!放心!老夫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拜入我门下,不会埋没了你这小天才的能耐!”红袍文官抚须大笑,夏楠连忙解释,却被文官打断:
“我乃当今圣上之下,南国国师赵伯承!这个身份足以做你老师了吧?”
“赵伯承!您是天下第一学士赵老先生?!”夏楠一惊,不可置信道。
“正是老夫!”赵伯承似乎很满意夏楠的震惊模样,颇有些骄傲的昂头,神色有些戏谑,而后说道“怎么样?愿不愿意?”
“额,晚辈承蒙赵老先生厚爱,岂敢推辞!”夏楠心中一喜,连忙说道。
“那还不改口?满口赵老先生,赵老先生,你这是大逆不道!”
“是……老师。”
“呵呵,拜师之礼不可或缺,就在明日举行吧。”
……
数月后,南国各处张灯结彩,只因状元名落,乃是南域青云县的夏楠少年,被誉为南国第一才子,十三岁赶考落得状元名头,令人羡慕。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少年还是南国第一文士,开国元勋大国师的赵伯承唯一弟子,可谓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
高头大马上端坐着那身着大红袍的少年,他胸口戴花,目光炯炯有神的注视着前方,仪仗队伍敲锣打鼓,吹箫鸣喇,一路浩浩荡荡游回青云县。
县内各个员外官人出来恭贺,少年并不怎么领情,就那么直入了县内。
“快看呐!那是老夏的儿子!夏侄儿!”只听见一声豪爽的呼喊,众人皆是蹙眉望去,只见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挥舞着犹如大腿粗细的胳膊,指着夏楠哈哈大笑。
而他身旁,一个圆嘟嘟的少年紧张的拉扯着他的衣袖,另一边一个相貌普通的妇人则一脸忐忑的看着夏楠,两只手在围裙上擦拭着,有些不安。
“大胆!竟敢手指状元郎!乃是大罪!给我拖出去打五百大棍!”
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大吼道,他是青云县的员外,方才跟众员外一起被夏楠冷落,正想找个机会出出头,给夏楠一点好印象。
反正富贵了,谁还记得曾经苦难时的那些亲戚?想必自己不动,夏楠也会动,不如自己背了这个“黑锅”,想来从此往后,自家定是飞黄腾达了!想到这,胖员外不禁一脸的得意。
众位员外官员都一脸嫉妒的看着那胖员外,心中都在叹气,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么绝妙的计策呢?都给这老货抢了先,这下好了,以后不能再跟他作对了……
“放屁!”那大汉突然恼怒,指着胖员外的鼻子说道“那是老子侄儿!”
“哼哼!我怎么不知道刘屠户你有这么好的一个侄儿了?你分明是……”
“把他给我拖下去,杖棍两千!”只听那高头大马上传来一声冷斥,胖员外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张扬跋扈的看着刘屠户,甚至还双手插着水桶一般的腰,万分得意。
然后下一刻,他就被几个大汉摁在了地上,“对!给我上!唉?你们抓我干什么?干什么?!抓错了!是抓他!状元大人!抓错了!哎哟喂!抓错了!”
“本座抓的就是你,敢对我叔叔无礼,当重罚!”夏楠语气冰冷,犹如对一具尸体说话一般,但也确实如此,因为两千棍下去,这胖员外也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我的天!还好是这老货!”其他所有的员外都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万分庆幸,都用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犹如死狗一般被拖走的胖员外,心中无比欢乐道,“看来这老货家要落寞了,谁叫他当出头鸟?没看见人家夏状元是重情重义的人么?还好老子聪明,没着道……”
只见夏楠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刘屠户,眼圈不禁有些发红,父亲死后,为了圆父亲遗愿,自己拼命读书,全靠了当初刘屠户的那一锭银子!更何况这几年,刘屠户一家人岂止是给了自己一锭银子的帮助!
“哈哈哈!老子就知道老子没有看错人!我侄儿岂是白眼狼?能和你们这些狗杂碎一样?”刘屠户一番话让那些员外官员们面红耳赤,他却不以为意,激动的大笑,一对虎目却红了,隐隐有泪水翻滚,但他却死撑着面子,不肯落下。
夏楠心中一酸,只见那刘屠户的一脸络腮胡都有些许斑白了,漆黑的面堂上更是多了许多刀刻斧铸般的皱纹,结实的身躯也微微有些驼了,这是常年干体力活的后果。
“刘叔叔!”夏楠轻声唤道,连忙上去扶助他的手臂,刘屠户连忙回应,而身边的妇人却已经开始喜极而泣,刘屠户连忙喝止:
“哭什么哭!夏侄儿这不好好的来了嘛?你个婆娘家,没事就掉眼泪,晦气!哎……我这眼睛怎么了,一定是进了沙子……”刘屠户说着,却自己也落下泪来,慌慌忙忙的解释着,使劲擦着脸上的眼泪。
“爹爹,你哭了就哭了,解释什么……”一旁的小胖子说道,一脸的不解。
“妈的!老子好久没打你****的,你就要反了天!看老子不收拾你!”
“本来就是……”小胖子委屈的嘟囔道。
……
大青山,茅屋前。
一座矮矮的孤坟伫立着,上面没有一根杂草,坟头立着无字石碑,石碑前摆着一只烤鸡一只烧鹅,还有一瓶黄酒。
“老夏一辈子没福气喝口酒,我这个老兄弟也得给他买上一瓶,你进京赶考,屋里你婶婶一直替你打整的,而你爹的坟头,我也天天给他打整,隔三差五的也来陪他喝一杯,他到也不寂寞。”
“我知道你走的时候没力气,搬不了石头来做石碑,你走了之后,刘叔我就跟你全蛋弟弟替你打了个大石头给你爹做碑。”
“但刘叔和你婶婶,你也是知道的,根本没读过书,写不来字,你全蛋弟弟写字也丑,不好在石碑上留字,二来,也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思来想去,还是等你回来自己写比较合适,大不了刘叔替你刻上去。”
“刘叔!婶婶!谢谢您二老!”夏楠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刘屠户夫妇磕了两个响头,刘屠户连忙把他搀扶起来,说道:“那需要这般大礼,再说了老夏也是老子兄弟,这事我也该做!你给你爹好好磕两个响头才是对的!生儿育女,父母不易!”
夏楠点点头,转过身面对孤坟,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又为父亲倒上了一杯酒。
刘屠户夫妇叹了口气,看着跪在坟前的少年,而少年望着坟墓,良久未动……
不久之后,夏楠离开了青云县,他回到了京城,开始上任为官,三年之后,天下皆歌颂他的清廉从政,又是十年,夏楠坐上右丞相之位,大力清扫朝廷内外贪腐官员,天下震动。
而后时间又匆匆过去了十五年……
那一日,他跪在太师椅前,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白发老人,老人慈祥的看着他,随后又望向屋外,那满天飞雪盖住了青葱,却盖不住老者那双似乎能洞察秋毫的眸子。
“老夫一生未娶,从政清廉,膝下只有你这一位弟子,今日也到了你为老夫送终的时候了。”老人语气轻松道,他的双手颤颤巍巍的扶着椅把,似乎想要坐直,却没有足够的力气,试了几次,才叹了口气的罢手。
“记得那年,老夫在考场上相中你,便知你成就不凡,今日普天之下,就连皇帝也得依仗你的权势,你早已权倾朝野,但还能毕恭毕敬的做好自己的本职,你也算得到了老夫的衣钵传承了……”
夏楠静静的跪着,听着老人断断续续的诉说,任由屋外的寒风席卷而来,却丝毫不动。
“但老夫遗憾与不解的是,你为何也至今未娶,这可不是老夫想要看到的结果……你要……知道……老夫一直把你当做……子嗣看待……”老人咳嗽两声,苍白的面皮上浮现一股潮红,他缓了口气,笑了笑道:
“罢了……能有你这么一个徒弟,老夫此生……也是无憾了……”
言罢,老者闭目,面容依旧带着慈祥满足的笑容,却已停止了呼吸。
夏楠依旧跪在老者面前,面色木然,良久未动,屋外的仆人不敢进门,只好任凭飞雪淹没了自己,但他们却也感觉到整个祠堂内,那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当天,皇帝圣旨,普天之下皆披麻戴孝,漫天飞雪里,百万大军压阵皇都,只为护送一口棺材下葬,而那棺椁前穿着麻布衣默然不语的男人静静的走着,他面色平静,一对眸子似乎也被这大雪染白,而在棺椁后面,一朝天子面色苍白的披麻戴孝!而他身后跟着朝廷众官缓缓而行!
棺材下葬了,男人沉默不语,静静的站在坟前,身后是皇帝和朝廷百官,再后面,是黑压压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百万雄兵!
良久之后,皇帝身旁的那个胖胖的太监哆嗦着,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个站在坟前的男人,低声下气的问道:“丞……相,皇上说,他能否告退了?”
不远处的皇帝低着头,时不时抬头看一下那个沉默的男人,而后又惊恐的低下头去。
“告诉陛下,龙体要紧,先回去罢。”
那男人沉默良久,终于说道,那太监如蒙大赦,连连道谢,搀扶着皇帝离去。
“陛下坐老臣的车回宫吧,一路遥远,还是要有人保驾才行。”
太监和皇帝抖了抖,片刻才听那皇帝涩声道:“多谢爱卿,不过朕……”
“陛下另有意见么?”
“怎敢,不,哪里会,朕坐爱卿车驾便是。”
“一路平安。”
男人依旧没有回过头,继续说道,“各位老友也请回吧,多谢各位能来参加老夫师尊的葬礼,老夫感激不尽。”
“怎么敢!丞相言重了!”
“是啊,是啊,丞相言重了,能来参加令师的葬礼,是我们荣幸!”
文武百官皆连忙说道。
“哦?是么,那各位便请吧,恕不远送。”
男人漠然道,众官皆道谢,就要离去。然而那身后百万大军却突然靠拢,不给放行。
“夏丞相,您这是?”
“哦,我是说,各位请上路吧,黄泉路远,恕不相送!”
“得令!前军中军后军依次放箭!格杀勿论!”
刷刷刷!
漫天箭雨落下,铺天盖地,男子身后惨叫不断,而他却丝毫不动,就那么静静的站在坟前,身影孤独而萧瑟。
“老师,”男子轻声低语,“您问我为什么终身未娶么?”
“那是因为,这里是我命中殊途,人行殊途上,谁能入我心?”
夏楠回过头去,只见遍地尸首,那些箭羽穿插着,血水浸透了大地,将雪白的土地染的乌红。
他静静的踩在尸首上,看着那浩浩荡荡开进皇都的大军,眸子里的萧瑟是无法掩盖的,那眼中的悲伤比着漫天的风雪还要寒冷。
“我知道,这是一场梦。也许你模仿的了我的今生,但你模仿不了我的前世,你消除了我对今生那日回家下午之后的记忆,但你抹不去我前世的记忆。”
夏楠口中喃喃道,“我的一生,并非如此,我所追求,也并非如此。”
“真是个奇怪的梦啊,但,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