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这辈子有没有喜欢过谁?”
“什么谁?”
“我是说,您喜没喜欢过女人。”
“哦,有,当然有。”
“然后呢?”
“然后?呵呵,没有然后,猎妖师哪有然后……”
……
……
这是师父生前,于某个夏夜瓜秧棚架下师徒俩的一番闲聊对话。
正是这番对话,后来改变了无羁对自己情感世界的某些看法,也包括对妖王广烈爱上某位官家女儿的许多看法。师父当然猜不到,就在几年后,眼前这位懵懂少年居然会偷偷爱上一位大自己三岁的烟花女子,而且和当朝皇帝同时爱上一个女人……倘若世事能料,恐怕打死师父,他也不会说。
谈起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师父眼眶里隐隐现出些许的泪光。
那是一种不舍与无奈,只有猎妖师本人才能体会的无奈。
师父拿起火石,点上水烟,啪哒啪哒吞吐几口后,缓慢说道:“成家和立业对咱们来说,总是缺了一门,也就是说,咱们一出生便开始立业,于是成家成了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
略一停顿,看着无羁继续说道:“但咱们不能后悔,于猎妖师而言,任何后悔都是可耻的。因为咱们的选择,并非自己的选择,是上天注定好的。好比一个人行走世间,鸡鸭鱼肉大米青菜,是人类用以裹腹赖以生存的东西,世间万物,皆有它的用处,这是天道规矩。”
无羁不明白地插上一句:“这么说,人道一定要屈服于天道?”
师父笑了,说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叫人道?人道是指做人的道理,是社会的伦理关系。尊重人的权利,爱护人的生命,关心人性的道德理念叫人道,你以为是什么?”师父将烟锅往旁边的棚架一角敲了敲,装上新烟后又道:“所谓天道,理解起来很简单,是大自然的规律,上天的旨意,无法抗拒,也不能改变……所以对于天道,人类只有顺从,然后与之契合,所谓顺应。”
那年才十四岁的无羁,眨巴着大眼睛继续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说猎妖师顺应天道,不能结婚,不生孩子,那么咱们姬家这一脉,自从成为猎妖师,不就从此绝后了吗?”
几天前,他刚听见隔壁刘嫂暴打刘哥,说刘哥不能人道,绝的是刘家的后。
师父好像突然生气了,冷喝一声:“我说你小小年纪,脑子里究竟装些什么呢?”
很显然,无羁这句好奇且无心的话,一下戳中师父心里的某个痛处。
果然如此。
当年,有个叫桃花的女人,望着绝情的师父也是这样说的。桃花冷讽说道:“姬老三,算我瞎了眼了,我一心一意对你好,却被你这般抛弃,我才不信你说的什么不能共白头的鬼话。好吧,我桃花下贱,你伟大,你不是瞧不起西郊那个王瘸子吗,明儿我就嫁他,让你姬家从此绝后……”
姬老三的姬家自然是不会绝后的。
因为姬老三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位哥哥。
猎妖师的传承人一个家族中只有一位。姬老三的哥哥们早就结婚,且家庭幸福。性格刚烈的桃花第二天果真去了王瘸子家。女方主动到男方家说亲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多新鲜的一件事啊!
因为桃花长得像桃花一样漂亮。
像桃花一样漂亮的桃花最终还是嫁给了王瘸子。桃花出嫁的那天晚上,姬老三一个人坐在村后的山坡上,整整吹了一夜的冷风,看了一夜的星辰,想了一夜的心事,最后也流了一夜的泪……
桃花终年活到八十岁。
这在当时是少有的高寿,因为王瘸子稀罕桃花,爱她,疼她……
直到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师父再次回到那个记忆中的村落,再次见到桃花。桃花用老花的双眼看了又看,确认了再确认,才咕哝道:“你果真是姬老三?还和当年一样年轻?你确实没骗我。”
桃花满意地笑着,笑出两行清泪。
那天,师父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也许当年和桃花私会之时,该说的话早已说尽。师父端起王瘸子那位比自己显老许多的儿子端来的一杯茶,小心地喝上一口,感觉很烫,也很苦。
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其实师父也一直没能想明白。十四岁的无羁更是无法明白。他见师父发了火,于是沉默住,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就这样,师徒俩在瓜棚底下默然无声地坐着。坐了许久,师父才叹声道:“猎妖师终究是人。既然是人,终将难逃人生八苦,这生老病死前四苦算是轻松避过了,但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等四苦就难了,至于能否化苦为甘,只能看个人的造化了……”
在那次的谈话中,无羁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首先,执著似乎是人一切痛苦的根源。其次,一个再狠心的人,不一定就是那个不懂真爱的人。而一个不懂真爱的人,哪怕他再标榜自己有多么的伟大、高尚,终究是一个残缺的人。无羁认为,师父没有娶到桃花,但他的人生是完整的。
此道理,人与妖同。
……
……
春天总是少年少女们心思萌动的季节,名曰怀春。
那个时候,十四岁的无羁不会怀春,甚至不懂怀春是啥玩意儿。但隔壁邻居布政使陈大人家的宝贝闺女时年二八,将将到了怀春的年岁。陈家闺女乳名英莲,已然长得亭亭玉立,模样俊美轻灵,多少人慕名登门。当然,络绎不绝慕名登门的年轻人中,除了仰慕英莲娇俏的容貌外,更是被她一手的丹青技艺所折服。一时间,陈家门槛差点都被人踩烂了。不过英莲生性孤傲,若非对方能在丹青或诗词上与之对话,否则,即便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她也从不放在眼里。瞅此情形,陈大人又喜又忧。喜的是女儿身价如此之高,为父脸上增添了不少光彩;忧的是,因此也得罪了不少同僚。
然而这一天,陈英莲突然病倒了。
病得不轻,郎中们都束手无策。最后,陈大人找到师父。那时候师父一边做豆腐营生,一边会拾些中草药替乡邻瞧病,基本是分文不取的那一种。
陈大人许是实在没了法子,最后才病急乱投医。
陈大人急切说道:“至于诊金方面,您尽管开口便是。”
师父微微一笑,平静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诊金嘛,好说,不过我不要金锭或银两,假设我将令爱的病治好了,我只要大人您答应一件事。”
陈大人急忙长揖说道:“姬师傅,只要能让小女好起来,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答应。”
师父呵呵一笑,说道:“行,那就去看看吧。”
过府的路上,师父突然自我摇头咕哝道:“这人啊,话可不敢说满了!”
满,即过头的意思。
很明显,这话是说给跟在身后的无羁听的。
果然不出师父所料,陈英莲得的并非疑难杂症,是心病。
常言道,心病需要心药医。
听说就在那年三月,携婢踏青的陈英莲刚好于途中邂逅英气逼人且博学多才的金广烈。大概就那一面,两人一见钟情。然而金广烈很有自知之明,妖和人即便产生感情,哪怕再真,亦无结果。
所以他于内心几经痛苦挣扎之后,最终修书一封,婉言拒绝了陈英莲的一番美意。
英莲傲娇的心门才打开忽又关闭,羞恼急火攻心,怎能不病倒?
在师父的调理下,陈英莲的身子逐渐地好起来。
打下手的无羁就此也认识了陈英莲,经常帮她买些纸和墨。
英莲仍旧郁郁寡欢,作了一幅《山居落英图》。
画中疾风骤雨,遍地花瓣飘零,好一副凄惨景象,更搭配某位怨妇的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画作泼墨而就,红黑渲染,如诉如泣,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那日,刚好是中秋佳节,月圆人不见,陈英莲再次病倒了。
师父抽了一下午水烟,最后命风猴子传话给广烈。
没过多久,金广烈来了。
丹桂飘香,月影婆娑……
广烈形容更加消瘦,与无羁认识的六羽金雕已然判若两人。
广烈一进门,便扑通跪倒在师父跟前,央求道:“请大师成全。”
师父长叹道:“看来你用情至真。也罢,我替你说去,至于成不成,就看你俩的缘分了。”
不料,陈大人居然不认帐,回师父道:“我何曾答应过?您怕是记错了吧。姬师傅,非是陈某不给您面子,您说的这门亲,毕竟关乎英莲一生的幸福。再说,我前些日子已经答应府台刘大人,刘家公子不日就将迎娶我家英莲,您说这,这……”陈大人虽然口出为难之词,但眉宇之间明显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那是一个儿女婚姻父母作主的年代,师父没法说什么,只能扭头就走。
广烈见师父回转,当即明白什么结果,呆坐不语。
沉默半晌,师父说道:“人妖殊途,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
广烈凄清一笑,朝师父作了一个长揖,然后孑然离去。
三日后,陈家突然着了一场大火。
秋风急,火借风势,不多久便把陈家烧个精光。
最后除了陈英莲失踪,陈大人那晚不在家幸免于难外,陈家上下三十余口皆在火灾中丧生……
刚开始,无羁以为此事是广烈恼羞成怒后所为。
师父却肯定地摇了摇头,叹道:“金雕性情刚烈,虽说是妖,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也从没见他背信弃义过。那****求我成全,说明用情至深。否则,以金雕的能力,完全可以将英莲轻松带走,何必多次一举?至于陈家遭此劫难,也许是个定数。”
旋而又道:“也许,陈家自食其言惹了天怒,遭了报应。”
报应一说,自然无根无据。许多年后,无羁再次见到广烈。那时广烈已成为妖族的新晋妖王。无羁自然问起当年的事。广烈感叹道:“大师果然目光如炬,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我爱英莲,她父母即是我父母,哪怕对我再有成见,我怎能下得去手?而且从那日起,我也没再见过她……”
再后来,于广烈的书房中,无羁无意间又见到那幅《山居落英图》。
只是画中多了一位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手持扫帚,正扫着满地飘零的落英……
女子风姿绰约,一副凝神静思的模样。女子面容似曾相识,几乎就是当年的英莲跃然纸上。但无羁没问此画作从何而来,没问画作为何没在那场大火中化成灰烬,更没问画中女子是否为广烈后来添上去的……总之,此后广烈经常一人安静独坐,面对画作长时间地出神发呆。师父说,不论人或妖,只要用情至真至诚,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因为爱,是这世上最真的试金石……
可惜这些道理鸡同鸭讲,无羁哪里能够听得明白?
一个人若是未曾爱过,绝然无法体会爱之深痛之切的真实感受。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无羁和师父追寻那只可恶却可爱的犬妖,一直追到了观雀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