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致认为我很有文化。即使那些讨厌我的人,穷尽恶毒也只能说我品行不端风流成性,而不得不承认我有文化。虽然,我学习成绩并不优异。大家对”有文化”的概念,似乎只停留在语文好这一层面。可我语文成绩也并不拔尖,原来,大家对”有文化”的概念,只停留在文章写得好这一层面。
于是大家都喜欢称我为“文艺青年”。但我却不太乐意接受。这倒不是假谦虚,只是那个时候,打开QQ,随机去看看几位好友的标签,便会发现十个有九个自我标榜为“文艺青年”。如此一来,这“文艺青年”,就不幸沦为诸如“小姐”、“教授”、“意见领袖”一类的变性词——都是被这个时代的无所事事给诛连了。我读过老子、庄子,才不愿做这个时代的诛连品呢。
而究竟文不文艺?严格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文艺的。在朝雨的解读下,我甚至发现自己名字也很文艺。她坚决认为我的名字是出自屈原那句“长余佩之陆离”,但我告诉她我爸妈根本没读过《离骚》,我叫陆离只是因为我爸爸我爷爷我祖宗十八代都姓陆,并且我出生那天刚好赶上祖父离世而已。她又告诉我:“既然都有这么高雅的名字了,你也要学会做一个矜持的人。千万别搞成‘光怪陆离’了。你要洁身自好,你要修修边幅,不要总是那么随便,不要以为繁多就是好,尤其是针对女生。”
陈雅基本上已经把上期的黑板报擦干净,朝雨却强行要我和陈雅再擦一次。我们拒不妥协。她却自己跑去教学楼厕所里洗了帕子,回来时故意做出一副不求人的模样,便要去擦黑板。我从她手中夺过那一方洗不干净的帕子,扔给陈雅去擦黑板。她望了我一眼。后来我问她为什么那一眼饱含柔情,她说,你眼神儿有问题吧。
我从小自学琴棋书画,虽然了无成就,但应付这一块黑板还是绰绰有余。我小时候父母不让我看电视,还给电视上了密码,全家人的生日解不开,生日的各种组合解不开,不是六个六,也不是八个八,我苦苦研究了将近一个星期也没能得逞。各种小学生必读书目已经翻得没味儿了,只好在家里偷看父亲藏在床头柜里的《知音》《花花公子》等带有色情的杂志刊物,实际上书中描写的很多东西,在年幼的我看来并无可以体会之处——类似心情,可以参照鲁迅《朝花夕拾·琐记》中,关于他撞见衍太太和丈夫看春宫图时的描写——我更喜欢看书尾的那些幽默笑话和藏在书中间的那一两页漫画。更多的时候,父母在家,我就拿起父亲的毛笔,在省下早上一个卤鸡蛋的钱买来的宣纸上涂涂写写。我初临颜真卿,后来觉得太过端庄,不适合我追求的放诞不羁,于是改临赵孟頫,但这些临摹都只是偶尔兴起,漫不经心地写“我”体字才是常态。字儿写烦了我也画画,墨色山水,意味无穷,后来我写文章,也采用山水画的方式,点缀、留白、虚实、天然,追求意境,追求隐约的、简单的、婉转的美。从父母以及他们接到家里的叔叔阿姨的言辞中,我知道自己的作品还算有些摸样。
很快黑板报上的图画便被我勾勒出来,该写的文字也都基本上写完了。
首先,我必须承认,我的画其实并不适合黑板报。普遍来说,黑板报画的是卡通人物,用色大红大紫,而我做出来的黑板报,都是国画风格,山水花鸟梅兰竹菊。
其次,我冲着小学帮同学写藏头诗送女生(大多藏“某某某我爱你”),初中自己填流行歌词,高中写小诗偶尔能发表,也认为自己是个有才气的人。我的黑板报,文字都得是原创。
有时候一段话写完了,我会落一个款:十一郎。
我特别喜欢古龙笔下的萧十一郎。我喜欢他身上的苍凉与寂寞。大概因为这苍凉与寂寞,让我产生了强烈共鸣。巧合的是,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土,而上“十”下“一”刚好构成一个“土”。更巧合的是,我从小迷恋士子之风,上“十”下短“一”,又成了一个“士”字。十一郎,仿佛是上天特意为我造的一个词。这名字,非我莫属,舍我其谁?
《******》中有言:“生只因性耽女色,不善日而喜夜,又不喜后半夜而喜前半夜,见《诗经》上有‘夜未央’此句,故断章取意名为‘未央生’。”于是也有人用未央生因的逻辑来揣测我,说我能够或者说企图一夜十一次。相对单纯点的同学则怀疑我谈过十一次恋爱。这些调侃并不能降低我对这个雅号的满意程度。毕竟这么好的名字,不是我想不到,只是他们看不懂。
从小我便跟周围伙伴有一种奇怪的代沟,纵然我完全可以跟他们在各种不同场合中谈笑风生,但始终难以摆脱那种局外人的视角。我一个叫做柳叶飞的发小曾用一种类似巫师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身上有异于常人的气息。后来他辍学了,但总是喜欢找我玩耍,他说他一直欣赏我,“那是一种直觉,说不出为什么”。再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文章总是莫名其妙的便仿如天成,柳叶飞恍然大悟,说,妈的,我说呢,原来是你文曲星转世啊!
自己是不是文曲星转世,我也曾经研究过。似乎所有的小孩儿都会觉得自己跑赢了数亿精子,于是生而不凡。我小时候与柳叶飞一伙儿,在长江边无人区研习降龙十八掌等上乘武功,吃掉螃蟹大钳后总是愧疚地放回江里,不爬树取巢、不下江游泳、不瓜田纳履、不李下正冠,会背《三字经》、会画简笔画,比之于周围的那群家伙,不得不深感自己善良不俗福德多多。我便问我妈,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天现异象,她说“你以为你真是文曲星呀”。我暗地里猜想,或许是分娩的痛苦,让她无暇注意外界山河鬼神于转瞬间的叹息。我诚然向往一碗井水一瓢阳春面一蓑烟雨的诗意生活,但我的骨头咔咔出声血液滋滋作响,这辈子不混个生前身后名我会骂时不我予、我会骂老天不公。功成身退,醉笑三万场,是最“夫复何求”的梦想。妈后来告诉我,我抓周时抓了只笔,我乐意相信。
后来我发现除了理想,还有个迷人的东西叫做女生,于是感慨,原来是贪恋女色,被贬下凡来了。
朝雨对色调的把握比一般人好。我勾勒出来的画,自然由她来填图。可惜擦黑板、画图以及写字占用了不少时间,这一节课就要下了。
这节课下了之后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吃完饭后学生们又继续回教室上晚自习。这晚自习说是自习,其实每节课老师都会来讲课,除非老师的教学任务大大的超前完成,这才让学生自习。但是老师讲不讲是他的事,而听不听那可就是我们的事了。
这文化长廊是从教学楼去食堂的必经之地,通道有很窄,一下课,这里必然会被人潮淹没。有道是“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就算我们敬业忘食,也必须考虑一下待会儿人来人往引起的不便。陈雅打趣我说:“陆大诗人,赶紧回教室,要下课了,待会儿那些低年级小妹妹来看到你下苦力可就有辱斯文了。”
我笑笑,退后两步,看了看整体构图。大概就画了四五个烽火台,五六截长城,黑板左上角是两三只桃花,黑板右下角是一座孤峰,孤峰左上角伸出三根松枝。留白处是我自己的文字,包括一首题目叫“形而上的孤独”的小诗:深色的海面延伸出黑色暗符/月下的珊瑚想要触碰头顶的天书/在一个越来越形而下的世界/我越来越感到一种形而上的孤独。后来这首诗被同学们广为传抄,都说这是新诗中的难得之货。
“朝雨,画得怎样?”
我画画的时候,朝雨一直靠在一棵桂花树上,桂花还没开,叶子却很浓密。此时她微笑道:“嗯,我打九十九分,保留一分,防止你骄傲。”
“谢谢。”我打了个响指,道:“子雅,可以收工啦!”
“快快,还有三分钟就要下课了。不过,剩下的填色部分怎么办?”
“明天再说吧。朝雨,明天我们再来看你表现。”
我们匆匆收拾好东西,刚开始朝雨走在最前边,没两步陈雅就追了上去,又转过头来叫我快些。我加紧脚步,三人并排而行。
终于到了教室,有的同学抬头看着我们三人,我觉得很是满足。但我知道,在这些家伙眼里,我是个玩弄爱情的浪荡子,他们一定害怕我伤害了他们可亲可敬的班长。
可纵然如此,当人群涌动,当众人瞩目,若朝雨行走在我旁边,我就更明显地能感觉到自己趾高气昂、眼神嚣张。
后来网络上出现了一句让当时的我非常有共鸣的话:就喜欢看你们看不惯我却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我们把粉笔和尺子放在讲台上,把抹布挂在教室左前方那个只能看中央一台的电视机的支架上,然后把桶放回抹布的下边。陈雅坐在最后排,为了赶快准备好冲去食堂,便飞速跑回到座位去拿饭卡以及餐巾纸了。
我回头看了看朝雨,她对我轻轻一笑,眨了眨眼。她座位总是靠窗户,我侧身让她先坐进去。
而我自己还没来得及坐下,下课铃声便已响起,整栋楼在瞬间充斥各种人类所能发出、所能制造的声音。
其实坐不坐下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上课,反正我是要离去的。
朝雨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而她自己却拿出数学练习册,准备学习。朝雨的习惯有些特别,她喜欢等别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再去食堂,大概她不太喜欢拥挤。有时候她妈妈会从家里给她送饭来,用一个天蓝色的饭盒装着。饭盒里的米饭饱满亮白,菜色鲜艳。
我母亲的饭也做得特别好,只是她从来没给我送过饭,如果她要送我也一定拒绝,毕竟我觉得作为一个男生不应该被这般疼爱。朝雨总说我有强烈的大男子主义,对此我并不否认。
也许,正是这种大男子主义,让我一直没有勇气正式向她表露爱意,就算有也只是旁敲侧击半开玩笑的说出来。我并不是不能接受我的女朋友比我优秀,只是我总觉得那样可能会引起我的自卑,会让我感到不安,我极度警惕这一切的发生。
后来我另一个女同学告诉我,其实大家当初都认为我和宋朝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堪称郎才女貌,人间良缘,只是……后面的话她便没有说了,但我稍有自知之明,也能猜出她吞下去的那半截话。
食堂的饭菜并不好吃,大师傅对于盐的使用未免大方过度,夔州以前的确是盐的集散地,那并不代表我们就嗜盐成性呀。如今分析,大概是因为菜做咸一些,我们便不得不多饭,菜的量近而就能够得以偷工减料了吧。我和三五好友吃完饭回到教室,朝雨也吃完了他妈妈送来的饭菜,又开始在埋头写作业。
她安静地坐着,黑得发蓝的头发如旧垂下。我透过她的头发看她的轮廓,觉得美好极了。
那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和眼前这个女孩,一定会有很多故事发生。她的鼻尖眉眼在偏下的头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惹人无限遐想,在这茫茫红尘里,她如莲花盛开,亭亭净植。她不曾因为教室的喧闹而分心,就算自习课时,教室里进来一个或者出去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不关心,说那是纪律委员的事,而我这个什么班干部也不是的人却总会抬起头去瞧瞧。她天天向上,的作业似乎比我们都多,永远也写不完,就像我幻想的她的未来一样,漫漫无尽。
相比之下,我内心躁动,我热爱玩耍,我想站上万众瞩目的舞台。不过,偶尔有夜晚,路灯光浸透窗帘,室内昏昏暗暗。于是我也会思考人生,眼眶湿润,觉得所有人的灵魂,本质都属于孤单。我的思想比朝雨复杂多了。我做的事说的话也比她复杂多了。我不明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思如泉涌,有时候又会感觉不堪重负。
偶尔我跟她抱怨,说:“诗人浪漫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我也勉强算半个诗人,我并非生性风流,只是偶尔任性。看见哪个姑娘不错我就夸一句漂亮;遇上哪个还不错的姑娘的追求,我又心太软不忍心拒绝,但为什么总会惹来别人的闲话?”
她的回答理性而温暖:“陆离,第一,我不只一次叫你安分点,第二,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做做率真的自己,我挺乐意看到那样的你。我相信你,我不会信别人的。”
女性的逻辑思维总是干净明了。朝雨作为班长,思考问题似乎更是当机立断、理清事明。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就像是浆糊一样。这时候我总会试着去运动运动,我固执地以为新鲜空气、大量出汗、全身舒展会让我思维明快。老实说,我并不擅长体育,我小学时候喜欢打乒乓球,初中后基本没有碰过。我的运动首选的篮球,我身体单薄,但总算身体相对灵活、姿势勉强优美,运气好的时候,投射十个三分球,能进五个。
陈雅的体育倒是很上台面,他肌肉发达,头发上竖,穿运动裤的时候比穿牛仔裤多,一望而知是条好汉,但他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属于“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那一类。实际上我们都不认为他是那样的人物,他于是摇头晃脑地哼哼:“时人莫之许也。”
我确实有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同学。他在高二的时候坐上了我的座位,成为了朝雨的同桌,他叫林小港。这厮在初三的时候就是国家三级运动员,到高二的时候,便晋升为了二级。每当他说出来他的偶像是科比和徐志摩时,总会引起人十分的好奇,想了解了解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举目全班,就他比我长得英俊。更过分的是,他体育还比我好,写的诗歌竟然也像模像样。但文无第一,文章毕竟永远是自己的好,我心安理得地认为我比他的文笔好、见识高。他写的东西从来不向外人道,只是往笔记本上写,不晓得能不能见着天日。我曾经翻过他笔记本,上面很多长诗,虽然我喜欢的是简洁的短诗,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写的除了啰嗦了些,可取之处还真不少。他的字儿比我写的还潦草,我的潦草尚有一定章法,某几笔甚至是出自名家,他的便纯粹是瞎写了。甲骨文还可以考究,置于林小港的字儿,没有他的陪同阅读,大概这个世界上没人能破译得了了吧。
但我还是很欣赏他的,就像我欣赏我的发小柳叶飞一样。柳叶飞比小港长得更帅,打的球是桌球——似乎更加优雅些,但他从不写诗,他是用自己的生活在演绎诗。
“陆离,干了这杯,如你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哦,不,那是李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