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破晓黎明,怒澜江面被白色的浓雾遮蔽,不见天日和曙光。
江水升腾在低温之下凝聚成水汽,巨大浓稠混浊的大雾笼罩在江水中央,连同两岸的水寨和江上陈列的木兰巨舰也都沉浸在一片白色的浑噩梦魇里。
“枕戈待旦,小心敌袭!”
巡逻的老兵敲打着肘间的铜锣,发出一声接着一声隆响,慢悠悠的走过一座又一座的营帐,他佝偻的身影从雾里走出,然后再小心翼翼踏进远方的雾里,绵长而高亢的声音不时在营帐间响起。
“枕戈待旦,小心敌袭!”
为了驱散浓雾以便视野更加开阔,各个营帐前纷纷点起了照明的火把,摇曳的火焰在轻风中把火光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影子,映照在地面上混杂着半空丝丝缕缕的雾气,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年代久远而斑驳的古画。
韩束手下的第一战将鲲鹏将军开山钺伫立在水寨的城头,他的身后是一众副将以及偏将,每个人都紧锁着眉头望着江面的大雾。
“这么大的雾气,十丈之外不见物,江水中央雾气更盛,别说攻营拔寨,就算只是要舰队驶过大江也绝不是易事,江上的礁石足够把普通的战舰撞烂,你说,敌军真的会来?”遥望着江面深不见底的大雾,开山钺身后的一个偏将疑惑不解的开问。
开山钺的眼睛仍是盯向大雾弥漫的深处,神情极为复杂,不知道为何,他的心里从这几日起边隐隐有一种担心,担心之中还带了一丝不安的恐惧,从他十三岁便替君侯在沙场上厮杀开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但实际上,这种不安的感觉早在帝都的征西大军突出云州封锁线之时便有了,但远没有现在这般让人心底惊惧,那种仿佛自己的命运无法被自己掌控的恐慌让人发狂,但他是一军之将却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当沉睡了多年的帝都天家苏醒之后,征西大军的攻势竟是一路势如破竹,冥冥之中仿佛有无形的一双巨手在操纵着战局,完全呈现一面倒的趋向,这是从古至今都不可能会出现的局势,即使是炎华高祖白皇帝在世时,也从未有此睥睨群雄之锋,这一切实在是太诡异了!
可叛逆谋反,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他和君侯都明白一旦踏上了这条路,那就没办法回头了,要么胜者为王,要么死无全尸!即使征西大军有如神助,为了报答君侯知遇之恩,也只能万死不辞!
念及此处,开山钺收回了纷杂的思绪,眉锋一挑,指着江水的浓雾阻隔的对岸,悠然道:“帝都的军队一路打来势如破竹,但同时他们军资的消耗也是极为迅速,我们仪仗天险已经阻挡了他们六个多月,兵行险招,如今天降大雾,他们绝不会再等下去了!血战之日,必在今朝!”
“打就打,难道还怕他们不成!娘嬉皮的,爷们儿在这水寨里待着都快长毛了!将军,难道你就不想和他们堂堂正正的打一场吗?”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开山钺沉默了片刻,侧耳去听那边浪涛汹涌的海潮声,眉宇间的一抹安然一闪即逝,他缓缓道:“作为军人我自然不愿意当缩头乌龟,但作为君侯信任的臣子,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三思而后行,无论何时都不能鲁莽!”
“俺南梦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君侯让俺做什么,俺就做什么就是了!君侯想当皇帝,那爷们就用手里的钢刀替他打下一片大好江山!扭扭捏捏干什么!旁人把云州的破狼军夸得仿佛神兵天降,俺就不信,非得和他们打上一场才知孰强孰弱!”那魁梧的将军扯着嗓子咆哮道。
闻言,开山钺转过身去冲着他微微一笑,打趣道:“南将军是真性情之人,可要是让人听到南将军的名讳,怕是会把将军想成一个儒雅的君子,绝不会料想到你竟是个粗壮勇武的汉子。”
南梦挠挠脑袋,模样憨厚可掬,喃喃道:“我从来都不喜欢读书,也不爱搞那么些的阴谋诡计,元帅,你莫要再拿我南梦说笑了。”
身后的一众将领也不由笑出声来,有人低笑着出声赞扬道:“南将军可谓是真性情的大英雄!”
南梦将军闻言,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学着读书人的模样苦笑摇头:“谬赞,谬赞。”
惹得身后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笑声渐渐停止,江面的水雾依旧弥漫,开山钺目光锁在浓雾深处,目光里忽然抹过一丝诧异和恐惧的神色,许久他手指指向遥远的一线江面:“那里,那里的大雾是不是在朝着我们移动?”
众人愣了一瞬,纷纷跑到水寨围栏前面探出身子,尽力的想要去看清什么,南梦愤怒的大吼,“斥候!把望镜拿来!”
无数着着黑衣的斥候飞快的行动,将一支支圆筒的望镜递到每一位将军的手里,开山钺放眼望去,遥远的天际水线大雾里,它就像是活过来的一只怪兽,所到之处将一切吞噬,雾气里若隐若现的黑色影子像是无数叶扁舟,依稀有火光。
开山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铁青,他的手重重拍在栏杆上,沉声道:“来了。”
“如果他们的步旅真的上了岸,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破狼军士气正盛,不可直对其锋锐。”开山钺顿了顿,继而道,“过了怒澜江身后就是一马平川的风息原,若我们真的让他们过去了,西荒的颓势就再也不可逆转,如果不想到时要提着脑袋回去见君侯,就让他们踩着我们西荒勇士的尸体走过去吧!”
“诺!”众人齐声领命。
若此时可以从天穹云端俯视整个怒澜江面,就可以看到一副很壮阔很诡异的景象,一望无垠的江面上一半笼罩着浓稠的大雾,而另一半则暴露在氤氲的阳光下,仿佛被人操纵似的,白色的大雾像是战车般缓缓的向前推进,无数艘木兰巨舰跟随在大雾的后面,一步步地向前推进,劈风斩浪!
元帅舰甲板的最前方站着一个披着重甲的男子,他目光复杂的望向大雾里,望着眼前这一幕奇异的景象,许久都一动不动,仿佛被震撼不能言表。
从背后的瞭望台上远远传来一个声音:“殿下觉得惊奇吗?”
慕容周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淡然却依旧难掩其中震撼意味道:“简直就是神迹!”
“哼。”站在高台上的人低低自嘲般笑了一声,“秋冬时节最易起大雾,只不过这次的雾气略大了一些罢了,而我方战舰之所以能乘风而动,则是我动用了御风术的关系,大雾的推动也是同理。”
慕容周诧异回头:“明昼,这世上真的存在术法这种东西?”他说完了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说的不是那些小术法,而是真正能操纵自然万物风雨变幻的大道。”
“为什么不能有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有一点陛下说错了,御风决其实也不过是小道罢了,真正的大道该是突破生死轮回才是。”明昼淡淡的笑着,继而话锋一转,“大雾太浓密敌人一定不敢贸然使战舰下水,只会在坚守在水寨里,用箭矢迎击,所以我在大雾的里面施了幻影,等到他们懈怠,就是大军登陆的时候,只不过,戍守怒澜江的人是开山钺,他是可以匹敌虎翼云止的名将,登陆之后怕也是一场苦战。”
慕容周慢慢回身过去,停下了关于术道的讨论,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可惜我纵然手握强兵,麾下却并无名将。”
“龙羽将军叶衍难道不是王爷的名将?”明昼反问道。
慕容周轻轻摇了摇头,说:“可青州羽龙军到底不是天家羽龙军,叶衍将军算是我的强助,但我需要不仅仅只是一个帮手,还更得是一个休戚与共的朋友。”
明昼闻言,淡淡点头,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轻笑着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能成为殿下朋友的荣幸?”
放肆的笑声从高台上飘下来,“若是你,自然使得!”说完,慕容周静了一瞬,又缓缓道:“你还需要一个身份,可贸然拜将,恐怕军心不稳。”
明昼止住了笑意,深吸了一口气,颇为自信的吐出一句话来:“所以我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我的价值!”
他的瞳孔的猛地一缩,刹那间,船舰的四周忽然起了狂躁的飓风,风势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有翻天覆海之势。
主舰的四周无数黑漆漆的战舰破雾而去,战舰上的将士们奋力高呼。
“杀!”
“杀!”
“杀!”
怒吼声,刀兵声,瞬间交杂在一起,声势滔天,江岸的西荒武士们立刻打起了精神,张臂满弓,对准大雾中的黑影。
无数曳着火舌的箭矢一泼又一泼的投上天空,目标是雾里数不清的敌舰身影,飘摇的火焰划过天空和大雾,数不清的箭矢的火光在江水中熄灭,荡起细微的涟漪。
“满!”南梦按刀站在岸堤指挥着手下弩弓营的士兵们,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每个人都像是绷紧了一张弓,只等着将军一声令下,就将壶中的羽箭全部射到敌人的脑袋上去。
“齐射!”南梦大喝一声!
“蹦!”无数道紧绷的弓弦同时炸裂,刺得耳膜发痛。
“刷刷刷刷刷刷!”无数羽箭冲向天空汹涌而去,箭矢的影子撕裂长空,却瞬间被风和雾吞噬,很快就不知到落向了哪里,散落在茫茫大雾之中。
浓稠的大雾和那些恍惚的黑影在一点点的逼近岸边,而岸边士兵们箭筒里的箭也越来越少,利箭的呼啸声渐渐低落。
“将军,已经没有箭了!”一百夫长沉声禀告。
南梦怒气冲冲的一扬手,将一面能罩住整个脑袋的头盔“咔嚓!”一声罩在了脸上,头盔上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青色大鹏,栩栩如生。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嘶吼一声:“喜欢的勇士没有孬种!敌人想要通过这里,就必须踩着我们的尸体走过去!”
“退后五里,避其锋锐!”
“诺!”人群中顿时发出几声齐硕硕的暴喝,几位百夫长纷纷领命退下,营地里响起号角响声,无数青甲奔涌,如同浪潮一般往后退去。
然而那些隐藏在大雾背后真正破狼军巨舰此时已经逼近了岸边,西荒的军队尚未完全撤离岸边,西征大军就已经发起了凶猛无比的冲锋号角。
从大雾中走出的破狼军神射手们借着风势引铉搭箭,登时,箭雨如蝗,箭啸声连连嗡鸣,铺满了整天天空。
箭雨暴怒般落下,无数未来得及撤离的西荒士兵们被射成了刺猬,死在了营地上。
风狼骑军的冲势决堤,席卷过战场,无数哀号惨叫不绝于耳。
天空雷云滚动,像是要下雨了。
狂风怒吼,扬起的巨大风帆带起真实的木兰巨舰飞速的接近了岸边,一艘又一艘战舰上的武士们迅速整齐的的登上江岸,随身佩刀在甲胄上敲打出单调的声响,,在江水中漂流让他们眩晕,可一旦到了陆地,这些战士们就又变回了势不可挡的野狼,他们举刀指天咆哮,奋力奔跑起来。
慕容周伫立在巨舰的甲板上,眺望着脚下被狂风慢慢消解的大雾里战场,沉默了许久,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悦还是忧愁,或者更多的是感慨。
不知什么时候,明昼已经从高台上走下来,与他并肩而立,大风鼓动着二人的衣袂猎猎作响,他轻轻笑道:“我帮殿下解决了怒澜难题,殿下难道不开心吗?”
慕容周淡淡笑开:“非也,我只是在懊恼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到大将军,要是能早一点相遇的话,或者我就不会走徐州那一步险棋了,如今徐州的局势岌岌可危,我毕竟是有些小瞧陈王高晟了。”
“大将军?”明昼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个没有兵权的将军吗?”
“我不会食言的,从今天起,你就是十万破狼军甲的统帅,我东朝的兵马大将军!”慕容周缓缓转头看向他,语气坚定而不容置喙,在明昼看来他的眼底里尽是豪迈和激昂。
明昼拱手作揖,“在我接任这个大将军之职前,不知道殿下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慕容周抬手指向战场:“你觉得开山钺会如何应对我们?”
明昼并无迟疑,开口便道:“开山钺此人虽有名将之名,却无杀伐果断之心,他不会冒险与破狼军正面交战,他应该会选择放弃水寨,诱敌深入风息原从而将其蚕食,若他们真的退了,那便说明在风息原深处可能有他们埋伏的大军。”
慕容周两条剑眉微微一簇:“这样说来,那这个水寨无用了吗?”
“不,我想水寨中应该还会有不少的残兵会做无谓的抵抗,让军士们攻下它来,这样一来,坐守水寨,进可攻,退可守。”
他顿了一顿,继而微笑道:“那么,殿下的试探完了吗?”
慕容周苦笑着微微点头,意味深长的暼了明昼一眼,这个少年从他们第一次在街头相见,他就一直没有窥探出他的心,与之交谈时,也总是让人有一种隔着一座巨大的雪山的遥远感觉,而自己的心却早已在这座雪山面前无所遁形。
明昼也的眼睛望向远方看不见的风息原,微微合上了眼睛,淡淡道:“风息原才是真正的战场,如果殿下不想这么早就让风狼骑军全军覆没的话,趁早下达撤退的命令比较好。”
慕容周对他很信任,立刻便唤了一声:“斥候!”
一个黑衣的斥候飞快的奔到了面前,单膝跪下,垂首俯耳。
“距离风狼最近的是哪只部队?”
斥候恭敬回应:“是两千轻装的刀盾营。”
“传令下去给夏正淳,穷寇莫追,并命令刀盾营立刻前去驰援。”
“诺!”斥候得了命令便又立刻起身,朝船下雾里骑马飞奔了出去。
明昼望着斥候的背影,暗暗赞叹一声:“先帝可真是给殿下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慕容周若有所思,怅然的摇了摇头:“如今西征大军号称二十万铁马,但实际上真正能仪仗的还是这先帝留下来的十万破狼军……”
他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低声:“……可这支军队一开始并不是留给我的啊。”他的声音喃喃,目光似乎飘散到了很远的地方。
明昼沉默着负手而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他一起望向战场,眉间有淡淡的忧愁和追思。
撤退或者逃走或许都已经来不及了,跑的慢的西荒士兵很多很快就死在了敌人的刀下,敌人踏着他们的尸体继续追赶,像是心中的怒火被点燃无数得到了撤退命令的军士也纷纷选择了无视,拔出了手中的刀迎着风狼骑兵的战马冲了上去。
南梦身边的军士越来越少,他回头望过去,又看了一眼已经设伏的前方谷口,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放声怒吼:“都给我杀回去!让他们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西荒男儿!”
他怒吼一声,掉头冲了回去。
所有的西荒军士都停止了逃跑,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到南梦的命令,但心底的那份荣耀和早已宣誓效忠于君侯的忠心,让他们羞于逃命。
“杀啊!杀回去!”无数的嘶哑怒吼的声音在战场上接连响起。
风狼骑军也到了,轻甲着装的骑兵们驱策奔驰战马,开始了猎杀!
“呜!呜!”战马铁蹄如滚雷般推进,所到之处,血肉飞溅,哀嚎不绝于耳,夏正淳策马上前,前蹄猛地高高跃起,与南梦擦肩而过!
南梦也注意到了他,猛地扯着缰绳调转马头追驰上去,手中长矛突刺!
战马受惊,“凄屡屡!”的狂奔起来,南梦胯下战马也丝毫不示弱,很快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进。
“吃某一矛!”长矛化影,匹练般横扫。
夏正淳被人耽误了追击速度,怒不可遏,也立刻调转了马头,手中斩马刀迎空斩落!
“嘭!”的一声,兵器撞击在一起,发出激烈的声响,南梦臂力过人,断然一声怒喝,竟是直接震飞了夏正淳的兵器。
斩马刀立时脱手,倒插进地面,夏正淳大惊失色,连忙拔出腰间佩刀,这时南梦的矛锋已如闪电般刺来!
生死之刻,夏正淳的脸色铁青到了难看的极点,呼吸也如鼓点般急促起来,就在这一霎那,他胯下战马突然跃起,几道矛影纷纷落入了马肚之中,战马嘶昂着摔倒,夏正淳也滚落在地面上。
他恍然抬头,只见一道白光破风滑落,迎上了他的目光,带着凛冽的杀气,夏正淳眼看就要死在矛下,就在这一瞬,他的心中忽然浮起了往日受辱的那一个刹那的光影。
仍记得那个单薄的贵公子,只用了一支竹签便使他败落,那一日的幕幕光影闪现在眸间。
以弱胜强!以点破面!
夏正淳猛地跃起,递出一刀,刀尖撞击在矛影上,矛影瞬间被弹飞入高空,刀光霍然一闪,碎甲之声爆裂在耳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