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同一明皓,天空也是共一穹宇,而穹隆之下的天涯却远不是一处天涯。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寒风吹散了帝都薄云惨淡的天空,露出一轮皓月当空。
冷月高悬天际,冰冷凄清。
有心者不禁自问嘲讽,何处是天涯?明月在何方?孤泊游子的心又该归于何处寂灭?
夜风中似乎有鼓吹之声,隐隐作答,天涯于海角,明月位苍穹,而孤独之心,永不可知。
帝都夜色浓稠如墨,禁城之内,城銮之巅,时有兵刃的寒光闪烁,宫闱四野,冷风呜咽,苍穹沉寂如铁。
长风浩荡过皇城林立的楼亭高阁,伫立在城头的禁军将士们神情皆是冰冷,腰肩挺拔,有如铁竹。然而此时却有些难以自禁地侧耳去倾听那飘摇的风中隐隐夹杂着的管弦丝竹之声,就在那禁宫深闱之处,如云的美人在缤纷的灯火下畅舞,身姿妖冶,魅惑君主;歌姬低婉,音喉甜腻,酒盏流光,缤纷奢靡。
那里,就在那里,这东朝炎华天下的帝王又在作着一夜的无眠之饮罢?
帝君所处的望月殿往北,就是皇长孙居住的长生殿,从殿名就可看出当今的帝君对着皇孙是如何的恩宠和挂念。
长生殿檐下的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如涟漪般扩散至四周夜色里,轻轻飘摇的风陵影子蜿蜒至廊下,稀稀疏疏的抖动。
廊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个面容稚嫩的小小少年,少年衣着华贵,黑底绣金的服饰上是一尾散开绽放的海棠花,而一旁的老者则是一袭古雅青衫,并无繁复花纹修饰,是明显的学士打扮。
这一老一少,正是炎华王朝的皇长孙与他的老师储君太傅。
太傅的年纪已经很大,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他的眼角也布满了皱纹,此时他的一双眼睛微微阖着,侧耳倾听着那自风中送来的奢靡丝乐,沉默了许久。然后忽地低头看向身旁默默而立的皇长孙,神色肃穆道:“殿下可知为君之道何如?”
闻言,小小少年的脸上流露出应有的稚气,奶声奶气的开口,然眉宇间却依稀有着帝王之家储君的风范,有模有样地缓缓道:“天下之主,翻手为云雨;为君之道,当先存百姓。”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民若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轻赋税,免重苛,民心可安。”说罢,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那得意的模样,像是在等待着老师的夸奖似的。
太傅满意的一点头,然而眉间愁云依旧没有散去,只是轻声道:“正是如此,望殿下永远都不要忘记今日所言,来日登基为帝,造福天下百姓。”
皇长孙不明所以,以为自己答有纰漏,所以得不到老师赞赏,便咬着嘴唇一人低头沉思去了。而太傅则缓缓抬头,去看那乌云遮蔽,没有星光的夜空,袖中算筹飞快,喃喃低语,低垂的夜幕黯淡的没有一丝天光,他算了许久,然而却终究看不到这个王朝真正的命运,他忽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去。
这样一个贪恋美色不顾朝政的君王竟是这一国之主?曾经的一代明君为何会堕落至此?任由如今朝野混乱,党羽各自为政。党派之争越演越烈,今日己方被人拔除一颗棋子,明日必当拔去对方一颗犬牙,全然不顾天下黎民水火,苍生哀怨,百姓流离,这天下一切的苦楚全被阻挡在了那一院高墙之内,永远无法上达天听。
然而,即使是看到了,如今这个沉迷于声色犬马的帝君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就在不久之前,帝君下令杀死了当今的朝野之中仅存不多的一位忠臣贤良,当朝宰辅何载道一家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但是让帝君下这一道圣旨的理由,却是那样的可笑不堪。
竟然,竟然只是为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宰辅何载道的结发妻子。
唉!这样的国家何时才会亡呢?
那一刻,太傅心里忽然浮响起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金碧辉煌的望月殿内,早年便沉迷于酒色的炎朔帝君的身子如今已经虚弱不堪,两鬓华发丛生,然为了能继续享受人间淫乐,又不得不持续的去服用那些炼药术师炼制的金丹,可那些所谓术师炼制的金丹又是什么仙药?还不就是一些伤身的补阳之物!
但帝君却乐此不疲,他坐在华贵的金座上,身上披着华贵的狐裘,手里揽着两名新召的美艳女子取乐,两个女子的身上仅穿了一层贴身的轻纱,身姿曼妙轻柔,如雪的肌肤在灯下若隐若现,不停地在帝君的怀里骚姿弄尾,调笑嬉戏,帝君拿捏着她们纤细柔软的肌体很是舒服。
帝君让二人各饮了一口酒,分别往他的嘴里递送去,唇角微微开阖,美酒的香味萦绕在美人的唇齿之间,让人留恋不舍,一口含住,再也不肯放开。
美姬故作挣扎了几番,终于身子一软,乖巧的伏在了年老的帝君身上。
另两名容色不逊于她们的女姬,一人伏在帝君的脚下替帝君捶腿,一人则坐在烛下用手轻轻剥去新采荔枝的薄壳露出鲜嫩的果肉往帝君的嘴里递去,帝君突然伸手捏住了她柔弱的下巴,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取来一杯美酒给她,“你想要朕的什么赏赐?”
那女姬受宠若惊,连忙低头,轻声:“奴婢不敢奢望,只求为帝君繁衍皇嗣,便是奴婢此生莫大的荣幸。”
帝君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锐,然而他并没有发作,只是把那张绝美的脸庞抬起来拉近自己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喃喃:“真是像,真是像啊!”
女姬以为自己的话触怒了反复无常的帝君,身子哆嗦着不敢开口,然而过了许久,耳边忽然传来帝君的大笑:“好,好,今夜便由你来陪朕!”
女姬一惊之后,大喜过望,连忙跪倒谢恩,帝君已经松开了手任由她跪拜,他的眼睛似在看着那美貌的女姬,却终究没有焦点。也不知那茫然的目光深处究竟是在看些什么?
帝君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做这江山的皇帝真的已经太多年了,而颓政放任自流也一样是太多年,万里江山在内忧外患的风雨飘摇中被腐蚀,逐渐变得疮痍满目,那么,这样的江山它究竟要何时才会灭亡呢?
帝君唇角露出了一个唯妙的弧度,起身顺势将那美姬拉起,薄薄的轻纱笼在女人曼妙诱人的酮体上,有若隐若现的淡淡梅花香飘进他的鼻腔里,怀中软玉温存,让人有种醉生梦死的恍惚感。摸在手里像是在抚摸一层温凉的玉石,可软玉之下却是火热的欲望。
他看着这些妖冶的女人,心里却又忽然有些烦躁,年纪越大心却是越来越反复无常了,怪不得那些臣子上朝时都不敢进言,怕是怕自己朝令夕改反而要了他们的命,一个个都变得唯唯诺诺,胆小如鼠。他突然很想挥手斥退这些美人,可若真的斥退她们离去,无人侍寝,这一夜的无眠又该是多么的孤独,他登基已经有三十五年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段岁月着实良久,他已将他所能做的一切都做完,无论后世之人哪怕他的子孙如何看待他,剩下的也就只有等待着王朝腐朽的来临。也许是一个完结,也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但这一切,已与他无关。
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默默的,默默地,响起,他所能做的一切,早已做完。帝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凝视向远方。
天穹的冷风扫过紧闭的宫闱深地,长明的宫灯忽的熄灭,整个宫殿陷入了一片晦暗。
然,皇宫的中发生的所有的一切,包括帝君那双已经渐显浑浊无力的眼睛,却被化作了倒影呈现在了万里之外的一面水镜之上,过了许久,探身看着水镜的红裙女子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手轻轻一掠,水镜便溃散成破碎的一汪池水。
转身拂袖离去,像是不愿再多看那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