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州江杭城
翌日清晨,云中楼夜间奢靡的喧嚣终于在破晓的黎明时分渐渐偃旗息鼓,富绅豪客,舞姬伶人也都感到疲倦,偌大的楼里静的只有风铃被风吹拂的清脆响声。
雪烨挑了云中楼里最高的一间阁楼雅间,垂目望着窗外,俯瞰着脚下的繁华街市和芸芸众生,嘴角不经意地浮起一丝和煦的笑意。
一只略显粗粝的手掌缓缓转动着手中一只细瓷青花的茶盏,盏中是新摘的碧螺春茶泡成的茶水,时不时低头轻啜一口,神色悠然,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然而他在等待着的却是一场关乎雪家未来存亡宿命的会面。
沐昭雪清晨便已早早出门,为迎接即将到访的摄政王慕容周而做准备。
而老丁也被他派去向江杭的各大世家收拢钱资,钱财的事情他不担心的,因为还没有人敢回绝雪家聚资的要求,就算是明目张胆的朝他们要,他们也不得不给,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嘴上还是要说的礼貌一些。
区区十万两黄金,对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小事,可对于长途跋涉的平乱大军却是行军作战的根本,世间无处不是生意场,胆子越大,赚得越多,这是雪家有史以来的强盛繁荣得以持续的家训和传统。
他的眼底里满是笑意,就这样平静无波的望向窗外,而他的目光却仿佛凝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再此间。
乱世里,英雄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街头暗杀无声的交锋里。
清晨的天空灰蒙蒙一片还未完全亮开,像是美人的酮体上笼了一层单薄的纱,让人有些看不真切,风中依稀有粉黛落尽的香味。
慕容周与颜孤二人弃了马匹,徒步缓行,一个持扇做翩翩公子,一人佩剑化作侍卫,穿入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各色衣衫的行人络绎不绝,不过比起江杭城夜里的繁华却是要冷清的多。
两人并肩而行,气定神闲,看不出丝毫的慌忙,和那些游乐的富家公子一般无二,不过也正是因为过于像了,所以才招惹麻烦。
颜孤低声道:“江杭城这么大,要不要找个人问问云中楼到底在哪里?”
“也好。”慕容周颔首。
颜孤快步上前拉住一个一身青衫秀才打扮的人,礼貌的问:“打搅了,请问兄台知道云中楼该往哪里走吗?”
“云中楼?”秀才斜眼瞅他一眼,这一眼里满是鄙夷和不屑的神情,只听他冷哼一声,将颜孤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一看你俩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云中楼那地方只有晚上才热闹,哪有人大白天往哪跑的啊?”
秀才啧啧啧了几声,一双窄长的眼睛斜睨着二人,不知所谓的摇头晃脑起来。
“你!”毕竟年轻气盛,一听这话颜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慕容周却看出了端倪,拉住了颜孤,从袖中掏出一块银豪递给秀才。
白花花的亮的眼睛疼,秀才揉了揉一看就是昨夜青楼里翻云覆雨没睡好的黑眼圈,只看了一眼着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立马换了一副神色来了精神嬉笑着收了钱,“还是这位公子懂行,这钱也不能让公子百花,反正我也无事,就有小生带二位过去吧。”
慕容周淡淡一笑,“有劳。”然而眼睛却是一抹隐晦的杀意一闪而过。
秀才走在前面领路,带着二人穿过了拥挤喧闹的街市,又转过几条巷子,周遭的环境愈加清冷寂静起来,行人越来越少,慕容周与颜孤对视一眼,想看看这人想耍什么花招?便也闷着头不说话。
秀才扭头过来笑嘻嘻的说:“二位公子不必着急,我带二位走的是捷径,传过去巷子一会儿就到。”
“废话真多,你能不能快点走!”颜孤佯怒道。
秀才脸上仍挂着笑,可以转过脸去脸色就立马冰冷了下去,低声道:“待会有你好受的!”
三个人各怀鬼胎默默往前走去,忽然前方人影一闪,“蹭!”地蹿出五六个个粗壮的汉子来,拦住了三人的去路,颜孤眯着眼睛往后瞥了一眼,后面也同时跳出来两个人阻住了去路,这一行人个个生的虎背熊腰,衣襟被拉扯开,坦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和胸膛上密匝的黑毛。
为首一人也一样生的威武雄壮,不过面相却是比较白净,白净归白净,脸上那一道从额头捥到嘴角来的刀疤却把整个人显得狰狞无比,十分凶恶。
领路的秀才一个机灵,眼睛贼溜溜的一转,“凑!”地跑到了刀疤脸的身侧,笑嘻嘻的在他耳边低声道:“嘿嘿,赵爷,这可是两条肥鱼啊!您看能不能把我在您那儿欠这帐给免了啊?”
被他叫做赵爷的刀疤男人嘿嘿一笑,用力拍打着秀才瘦弱单薄的肩膀:“不急,要是真有油水,给你免了就是,不过你这小身板儿,以后还是悠着点吧,少往青楼跑吧,小心被那儿的姑娘榨干了油水。”
“是是是,多谢赵爷提点!”秀才打着哈哈,拱手哈腰。
慕容周和颜孤看到此处,心中已经了然,眼前之人不过是群劫财的痞子,并非是刺客,原想顺藤摸瓜呢!颜孤难掩心中失望,幽幽叹了口气。
赵爷见两人身处险境却还依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免有些惊奇,唤过来一个提刀的手下,将一把宽背的朴刀握在了手里,挥舞了一番,霍霍生风,笑道:“二位想必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只要二位将钱财悉数留下我定保你们安然无事,只要在这片上提我的名号,道上没人不会卖我几分薄面。”
颜孤冷哼一声:“一群不知好歹的痞子也有叫得出的名号?”
赵爷身后一汉子怒骂道:“放屁,赵爷可是这片上有名的游侠儿!”
“哦?”颜孤言辞冷淡,“那敢问这位的赵爷的名号啊?”
赵爷不喜不怒,皮笑肉不笑道:“二位公子是有见识的风雅人,可一定知道江南五虎刀的名号吧?”
颜孤点点头,旋即又低声对慕容周低声说道:“五虎刀门五十年前是江南的第一大帮,曾经名列武林八派,祖师赵虎老前辈是位英雄,我曾和师傅拜访过他,有过一面之缘。”
“鄙人正是五虎刀门下的大弟子——赵归海!道上人敬称一声赵爷!”赵爷见有效果,此时更是得意洋洋。
若论武功,别说什么门下大弟子,就算是赵虎前辈亲自来了恐怕现在也不是颜孤的对手,颜孤对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不过此时见他这幅得意的模样,不由心里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颜孤神情恭谨,抱拳道:“原来赵爷是五虎刀门下大弟子!久仰久仰!”
赵爷忙笑着摆手,忽然神色一凛:“赵某刚才的提议二位考虑的如何?”
“不忙,不忙!”颜孤嘻嘻一笑,“不知道令师赵虎前辈如今身子骨还硬朗?”
先前他为听清,此时再听到颜孤提及祖师的名字,赵爷不禁打了个哆嗦,身子一震,以为遇到了江湖中人,可看眼前二人年纪都不大,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人物,不过是有些见识罢了,当下安下心去,喃喃道:“赵祖师乃是鄙人师爷,五虎刀现任掌门是家师赵营。”然而声音已经有些软了。
“啊呀!”颜孤有心逗他,不免叹惋一声,“原来赵前辈已经退隐了,可惜我许久都未曾去拜访了,真是失了礼数啊!”
“你、你认得师爷?”赵爷的脚也软了。
“当然!我们还一块喝过酒呢?怎么你这个徒孙要打劫我吗?”颜孤笑嘻嘻的。
赵爷一怔,喝酒?师爷可是从不喝酒的,再一看颜孤那副得瑟的模样,恍然大悟,朴刀一震:“好小子!你敢耍我!今天赵爷非得要了你的命!”
“赵爷从不杀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来,也好让爷给你立块碑!”
颜孤连眼皮都懒得抬,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剑宗颜孤。”
“颜···”赵爷脸色一瞬间苍白如死,想到了近年来江湖传闻中以一人之力剿灭金缕衣门下四堂主的那个少年侠客。
那一战之后,天地玄黄四堂主身死荒野,金缕衣实力大损,即使门主有天妒之才也难以力挽狂澜,很快被各个仇家寻仇,然后就在随后的一场屠杀和大火里,曾经叱咤风云,执掌黑道牛耳的金缕衣一夜覆灭,灰飞烟灭。
此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只剩下他们曾经盛极一时的传说和最后悲惨的下场。
赵爷生性思维粗豪,一时怔住不能自语,也顾不得确认真假,一头跌倒在地上,连连磕着响头,老泪纵横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颜孤含笑看着他,眼眸在他身上细细的扫了一番,淡淡道:“含光境后期,以你的资质能修炼到这种地步已是不易,而且也算是个武林中的高手了,以后就不要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侮辱师门······”
他话音未毕,声音却忽然滞了一瞬,微微向身后侧目过去。
胡同口远处,一个迅捷的身影忽然高高跃起,兔起鹘落之间,挡在后路的两个汉字瞬间倒地,那道身影轻一点足,疾风般掠到了二人身前,忍不住抱怨道:“你们两个不在马头好好等着到处瞎跑什么?害我一顿好找。”
慕容周早就看清楚了来人,于是连连干笑了几声,很自觉的从巷子里退了出去,颜孤此时的脸苍白的比赵爷的还夸张,却是堆满了笑意:“嘿嘿,昭雪,你怎么来啦?”
沐昭雪见到他这副嬉笑不羁的模样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三年了,就来过一封信给她从此就再无音讯,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她怒气冲冲地跑过来,狠狠揪住了颜孤的耳朵:“看你这回还往哪跑!”
“好疼!好疼!”颜孤嘟囔着,“我哪有跑啊,你不就是怪我一直不给写信嘛,其实我给你写了很多,只不过行军打仗很多不方便,外面兵荒马乱的实在是送不出去啊!”
“我才不信!”
“真的不骗你,三年来我写了二十八封信可你一封也没给我回过,我猜就是没送到喽!”
“我给你写过很多,而且我也只收到过你的一封信。”
“看吧,看吧!”颜孤有了底气,“我可是一封你的信都没收到啊,不能怪我。”
“真的?”沐昭雪狐疑的看着他,看他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倒也不像说谎。
“真的!真的!”颜孤连忙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道,“对天发誓!”
沐昭雪脸上有微微的红晕,叹气道:“好吧,我原谅你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我?”
颜孤趁机伸手把她搂在了怀里,低声呢喃道:“每天都在想呢!一天只想一遍,一遍就是一天。”他油腔滑调着说。
昭雪掐了他一下,怒嗔了他一眼,指了指已经停止了磕头,茫然无措的看着他们两个的赵爷,问:“这是谁?”
颜孤方才反应过来,望了一眼赵爷,冷冷道:“就你这智商还混江湖?我劝你还是早点滚回江南找你师傅吧!”
赵爷连连称谢,“多谢恩公不杀之恩!”说完,立刻便起身带着人一溜烟地跑远了。
颜孤笑问:“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在马头没接到你们,便在周围四处寻找,正好看见一个红衣小姑娘,她说看见有人进了这个巷子,我便跟来看看了,没想到你们还真在这。”
“小姑娘?”颜孤喃喃。
沐昭雪秀眉一蹙,双眼一眯:“你想干嘛?”
颜孤略作沉思,然后忽地大叫一声:“糟了!”旋即便拉着昭雪往巷口飞速掠去。
湖上的白石桥上站满了人,颜孤和昭雪赶到的时候,暗杀已经结束。
慕容周的胸前中了一镖,气息有些紊乱,不过还好并未伤及要害,颜孤立马上前扶住了师兄,眼睛微微侧目瞥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被打晕倒在了桥上栏杆处。
“师兄你怎么样?”颜孤声音有些急切。
“无碍的,被我用骨扇挡了一下,只是些皮肉伤。”慕容周缓缓道,可颜孤还是坚持要拆开衣服看一下才放心。
“他没事,暗器上没有毒。”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这个人对他的暗器很自负。”
颜孤霍然抬头,看到的是一个一身朴素装扮的半大少年,少年的衣着很普通,甚至还有些旧,但是眉宇间那种默然和冰冷,却让他有种不威自怒的狮子般的威严。
“是他救了我。”慕容周显然身子没有什么大碍,经颜孤一番运气调息,脸色已经渐渐好转。
“多谢!”颜孤冲着少年一拱手,旋即扶着师兄站了起来,这时又有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
“明昼哥,这人没事吧?”
颜孤与慕容周一齐抬头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容貌娇俏的少女,一袭水染青衫,仿佛不沾纤尘似的,颜孤微微诧异,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呢,慕容周的眼角也不经意的抹过一丝惊艳。
少女拉扯着明昼的衣角小声嘀咕道:“他们一直看我,明昼哥,我们快点走吧。”
明昼点点头,就欲转身离去,颜孤急忙叫住他:“请问少侠叫什么名字?”
明昼停住脚步偏过头去,淡淡道:“我叫明昼。”
“不知少侠是何方人士?望告之在下,日后也好报答相救的恩情。”
明昼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声音里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不必,有缘自会相见。”说罢,便转身招呼着一直等待在另一桥头的儒服少年一同离去,那名少年年纪还不是很大,可礼数却是周至,朝着颜孤等人微微欠身,做了个告别的礼数,便也跟着一同离去了。
昭雪掠身过去,手指闪电般闪动连连点住了昏倒在桥栏杆旁的杀手,这才低头检查起来。
她用手摸了摸这人的脸,是很软的质感,应该是带了易容的面具,可加了点力气,面具却并未被撕下来,于是无奈朝颜孤叹了口气。
颜孤也仔细瞥了地上这个红衣小姑娘一眼,“该就是他了,索命红鬼。这人虽然武功一般,不过一身的易容术和暗器却是当世一等一的,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便一直跟踪着我们,想等待着一个师兄单独自处的时机,直到你出现。”
昭雪吐了吐舌头,拾起他手边一个黄金转筒样子的东西,“这是什么?”
“仅次于中州唐门暴雨梨花针的一种独门暗器,金鳞九子梭,红鬼的成名暗器。”颜孤眉峰一挑,“看来在天下平定之前,这些人是不会消停了!”
“只是······”颜孤微微蹙眉,疑惑道,“可这九子梭都出手了,那名少年是怎么制服他呢?师兄,你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了吗?”
慕容周的脸色已经渐转红润,看起来已无大碍,他苦笑着摇摇头:“我并未看到,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出手。”
“没有出手!?”颜孤身子一震,看向昭雪,昭雪也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人身上并无伤痕,也没有中毒的痕迹。
于是,颜孤便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若日后真能如他所言相遇,定要问问他才行!
紫悦自从下了山便一直高兴得不得了,似乎是在海阁里闷得太久了,师傅准许他们下山的时候,可真是把她乐坏了。一路上一直都蹦蹦跳跳的,无比欢悦,左瞅瞅又看看的,无论看到什么都觉得欢喜,就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花蝴蝶,这时候已经跑到了两人前面很远的地方去了。
反观年纪稍小的平仁,却已经是一副与年纪不符的深沉模样,眼睛了沉沉的,看不出什么神采。
平仁随在明昼身后,声音平平的没有一分起伏的问道:“明昼,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明昼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淡淡地从口中吐出了三个字来:“云中楼。“